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潇湘夜雨录》司非言 文案: 七年前,北狄攘边,魔教兴乱,中原内忧外患。 七年后,天下已然承平日久,苏暗香复仇归来,势要公开七年前埋葬在烈火中的真相。但期间却不幸得知另一个惊天秘密,最终噤声含恨而死。 可惜的是,世间所有的秘密总会有公开的那一天。毕竟人世无常,世事的发展从不曾因为何人的死亡而停止过。 自此,一场庙堂与江湖之间、前朝与新朝之间的争斗正式拉开序幕。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少君 ┃ 配角:明子绪,凌束云,尹呈,顾青梨 ┃ 其它: 第1章 苏暗香(上)   苏暗香(上)——虎踞欧阳庄,雄异暗香楼   岳阳楼始建于三国东吴,为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古朴庄重,恢弘大气,又能一览洞庭胜景,历来广受文人侠士的青睐。在岳阳楼南侧,有一家叫作醉金楼的酒楼,已有百年之久,颇有名气。   早在开业之初,就有前朝名士程浮白曾盛赞此楼说,醉金佳肴,不过洞庭无对;醉金美酒,却是天下无双。此后醉金楼便声名大噪,吸引了众多文人雅士。一些江湖豪客听闻此楼美酒佳名,也纷纷前来千金买醉,醉金楼便成了名副其实的醉人美酒销金楼。   七年前,就连当时公认的第一名侠,向来不甚饮酒的公子起,也曾在此遍尝楼中藏酒佳酿,大醉七天七夜,尔后一举大破赤焰教,成为一时美谈。   后来,公子起却突然匿迹江湖,无处可寻,此事遂成为绝响。经过一些好事之徒的大加渲染后,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因此,醉金楼的名气也一度如日中天,攀至顶峰。   然而,近两年醉金楼斜对门新开了一家远香楼。据说当家掌柜苏雨蝉便是近几年里突然崛起的一个江湖组织,暗香楼楼主苏暗香的亲妹妹。这短短两年内,远香楼似乎已有迎头赶上的趋势。醉金楼内悬挂的程浮白亲笔狂书的“醉金佳肴,洞庭无对;醉金美酒,天下无双”的卷幅也被刻薄的尖酸文人酒后揶揄说:“程先生这八字如今似乎要改一改了,就改作远香佳肴,洞庭无对,醉金美酒,天下无双才妙。”   言罢,那文人又惺惺作态地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说道:“惜乎程大学士,未生于当世,只能饮醉金美酒,却不能品远香美味,如今晚生后辈何德何能竟可二美兼得?”哭了好一些功夫,突然又大笑起来,竟直接出门去了远香楼,大呼:“此天公飨我,岂可不受?”   醉金楼的王掌柜见他如此矫揉做作,哗众取宠,虽然心里十分鄙薄不屑,但听了他如此讥评仍是免不了感到十分可耻,事后便命人将之悄悄卷好收了起来。许多前来想要一瞻程浮白墨宝的雅士听了都觉十分可惜,一些市井小人便开始四处散播流言,有说王掌柜要结纳高官打击远香楼了,也有说苏暗香要动用自己的江湖势力吞掉醉金楼。   众说纷纭,大家纷纷等着要看热闹。   可醉金楼百年以来一直只是安分守己,一心一意经营生意,不结官场,亦不交侠客。虽然价钱高贵,但毕竟名不虚传,物当所值,也无可挑剔,反倒很受许多侠士名臣敬重,自程浮白来此之后竟一直未曾受过欺压。   如今的掌柜王大先生自忖此乃先人创业宗旨,不敢违背,况且那苏暗香来历不明,自然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但想来也奇怪,岳阳一带早有君山上的欧阳世家虎踞三代,不曾有人敢在岳阳开门立派。可这苏暗香不仅在此立了暗香楼,似乎还和欧阳少君交情匪浅,手段之高明真是令人难以想象。而且这暗香楼神秘至极,内中底细无人知晓,江湖上更是常拿这暗香楼与那七年前的赤焰魔教相提并论。   然而,与赤焰教不同的是,这些年来,世人唯见那楼主苏暗香,却不曾见得麾下楼众。因此暗香楼实力究竟多强,是否真的只偏安于洞庭一隅,无人可知。   想及此处,王掌柜不由得倒吸口凉气,只道还是多费些心思琢磨如何酿造新酒,添些新菜色才好。便吩咐得力伙计去洞庭湖心,给欧阳少君派送他今天订购的几坛美酒去了。   洞庭湖古时称作云梦,浩浩荡荡,横亘八百余里。晦明朝夕,晴雨四季,气象各不相同,变幻万千,历来为世人盛道。湖心有一小岛唤作洞庭山,后因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葬于此,而屈原称呼她们为湘君和湘夫人,后人便改作君山。   山上有一山庄,而今已历三世,由于山庄主人复姓欧阳,这三代欧阳庄主又个个喜好给山庄易名,因此世人只称作欧阳山庄。   此庄先主剑术卓越,酷爱收集天下名剑,后来竟自己沉迷于铸剑之道,便一手创办了这名剑山庄,一以铸剑为生,一以铸剑为乐。只可惜终其一生,虽然精品无数,广受赞誉,阴差阳错地谋得了几世家产,却不曾铸得一件神兵,令人十分遗憾。   第二位庄主名为嘉树,据说是得名于当时老庄主正在阅览的《神兵集录》。其中记载说:“北有嘉树,名曰扶风。不惧水火,能断金石。”   嘉树公子自幼聪颖,受父亲影响惯看铸剑之景,每当父亲铸剑时,他便在一旁安静观看。老庄主深感欣慰,心中想道:“此子甚有天赋,便是我此生铸不出一件神兵,想必等到他成年之后定能了我此桩夙愿。”   可谁知这嘉树公子懂事之后却向老父说道:“孩儿每日见父亲铸剑,只觉叮当之声十分悦耳动听,恳请父亲为孩儿延请一名音乐教师学习音律。”   老庄主闻言自是又气又恨,盛怒之下竟一连关了嘉树公子数日。然而嘉树公子毅力却十分坚强,执意学习音律,识字之后便常常自己翻阅典籍,又偷偷托母亲买了各种乐器自己把弄,被父亲发现收了乐器后便摘树叶来吹,再也不去听父亲铸剑的叮当之声了。   老庄主感到十分寂寥,便有心同意儿子的志向。   一次,老夫人对老庄主诉苦,恳请他允了儿子请求,免得他自己沉迷其中误入歧途。老庄主假装犹豫再三,便顺着台阶应允了,同意儿子学习这微末之技。   想到微末之技,老庄主突然发觉自己所沉迷的铸剑之道不也是世人眼中的微末之技么,倘若自己有生之年不能铸得传世神兵,做不得世人景仰的“兵圣”,但儿子天赋异于常人,以后能当得“乐圣”之名也是十分可喜的。   他想到此处,便又异常地高兴起来,哈哈大笑着抱起儿子一阵狂亲,并为嘉树公子请来了当时最有名的音乐教师。   这嘉树公子果然是音乐天才,虽然家传剑术不及乃父,于音律之道却是备受世人推崇,而且尤善洞箫,就连庙堂天子对他的箫声也心生渴慕,宣他入宫为太后贺寿。   嘉树公子的江湖朋友们听说后纷纷劝阻,认为切不可入宫沾染朝堂之气。可那嘉树公子却全然不听,欣然入宫演奏。皇上太后听了都十分高兴,特许他留在宫中三月之久,并可随意翻阅有关乐谱书籍。   自此,嘉树公子的技艺更加神乎其神,当世无人可望其项背,时人都称他为洞庭神君。   后来,这嘉树公子做了庄主,便时常独自在岸边听涛打浪,专心音乐,顺手把山庄改作了听涛山庄。山庄的营生除了铸兵炼器,也兼制作些各种精致的乐器了,同样备受欢迎。   而当今的欧阳庄主更是不同凡人,仪表出众,风姿十分优雅美妙。传说是神君与夫人夜里在洞庭湖面泛舟赏月,琴箫合奏《春江花月夜》之时分娩所生。神君一时有感,便应情应景地给新生的小公子取名为水月,世人顺着神君的名号都称呼水月公子为洞庭少君。   欧阳少君继承了祖父及父亲的聪颖慧悟,不仅使得一手好剑法,也吹得一手好箫,颇有其父之风。但少君却又不及其父如此沉迷,艺成之后便和世交兄弟萧潜一起闯荡江湖。由于其生性潇洒而多情,重诺而好义,结交了许多豪杰朋友,名重天下。   有次路过苏州,见一舞姬,舞姿之曼妙,美不可言。少君便不自觉地为其吹箫伴奏起来。箫声和舞步十分合拍,二人之默契仿佛是相识合作了十几年的拍档一般,在座之人无不被这箫声舞姿所感动。于是少君便与这舞姬互生情愫,后来又历经种种磨难,终于在三年前,先皇御封铁捕沈临渊大破凤鸣楼后,天下重归太平之际修得正果,携手回到洞庭山结为夫妇。   神君见少君人才出众,自己又沉迷音律,便传了庄主之位给少君,自己搬到山顶听涛别筑去了。   起初,人们只道少君公子天资聪慧,为人又潇洒落拓,不痴不恋,实在是个完人,胜过其祖其父远矣。谁知自从成亲之后,少君对妻子宠爱异常,更是将山庄以妻子之名命名,更名为拥雪山庄。人们才始知其祖痴于剑,其父痴于乐,少君痴于情了。   然而剑乐之痴终不及情痴之甚,神君偶尔念及,总不免担心日后儿子为此所累。但眼见当下欧阳山庄声名鼎盛,神君便始终未曾和少君提及此事了。   晋时传闻有言,洞庭山浮于水上,其下有金堂数百间,玉女居之,四时闻金石丝竹之声,彻于山顶。而观如今欧阳山庄之盛状,女主人夏拥雪之容姿,神君少君父子之音律造诣,一如古时传言。因此岳阳一带,均将欧阳山庄视作仙地,将神君少君父子奉若神人了。   而少君初时共同游历的世交兄弟萧潜,则出身于医学世家。其父萧铖医术精湛,善于针灸刺穴,年轻时陪神君入宫仅做了三个月的御医,便深受皇上信赖器重。于是,时人便称他为“圣手医官”,与南方精于药理的药王薛鉴湖并称“南薛北萧”。   萧圣手时常为薛药王的名号念在自己前面而感到愤愤不平,更觉得“南薛北萧”听起来像极了“南薛北效”,分外刺耳,应该念作“北萧南薛”才对。因此只许家中亲人下人都如此念法,在自己听来仿佛“北萧南学”一般,感到十分满意,恨不能改于世人之口。   又每念及薛药王性情古怪,难以亲近,至今年近花甲却膝下仍无亲子,只有一个养女聊得安慰。而自己两个儿子均勤勉刻苦,精神专注,长子萧潜于针灸之道又早已得自己真传。萧圣手便又觉得十分欣慰了。   但萧潜向来性情敦厚,温良孝顺,见父亲日渐老迈却仍计较世人“南薛北萧”的称谓,便立志效仿神农遍尝百草,研究药学,修一部传世本草经典以安慰父亲。于是在沈临渊大破凤鸣楼后,萧潜便与欧阳少君分手,和另外新结识的两位朋友继续游历去了。   如今盛世之下,三年时光一晃而过,先皇也于去年十月驾崩,由二十岁的太子即位,至今尚不足一年。于是东瀛今年便谴了使团前来朝贺,却不想又暗藏野心地随行了一名叫做宫田诚的东瀛剑道高手,竟欲借机挑战中原剑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夜雨是线下完稿,节奏较慢,剧情也相对弱化,比较偏文艺小说。前六章差不多都是些铺垫,人物比较多,第七章 才开始进入主线。感兴趣的可以慢慢看,不感兴趣的,,,要不一起去联诗吧😂   原创区论坛里,古意茶坊有一个原创诗词接龙,但可能是帖子有点久,联诗的频率不怎么高了,大家有兴趣的也去玩玩呗(≧▽≦)   附上帖子链接: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10&id=11238&page=2   以及我自己也发了个帖子: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25&boardpagemsg=1&id=16539 第2章 苏暗香(下)   苏暗香(下)——闻君偏爱梅,可知桂花香   且说因新皇即位不久,东瀛谴使团朝贺,却又暗藏野心地随行了一名叫做宫田诚的东瀛剑道高手,欲挑战中原剑术。   而新皇素来好闻江湖轶事,知道今年九月初七便又是四年一度的华山盟会,届时将云集众多江湖高手,便提议使团于九月前往华山,一览中原武林盛会,切磋技艺。   萧潜后来随行的两位朋友,一名叫作楚剑辞,一名叫作燕无痕。   楚剑辞剑法卓绝,当下年轻一辈高手中鲜有敌手。就连欧阳少君,论及剑法凌厉迅疾之处,也是甘拜下风。   其父亲原是朝廷文官,虽位卑职低却天生一股浩然之气。然而世事无常,在楚剑辞九岁时,家庭突遭变故,只剩下自己和年仅四岁的幼妹。彼时的楚剑辞尚自年幼,不幸与幼妹离散,自此孤身一人,心志不定,为生存所迫,一度曾误入歧途做过杀手刺客。   所幸亡父在天有灵,在七年前公子起大破赤焰教一事中,楚剑辞得遇一无名前辈指引,重新继承了亡父的风骨气节,家国意识十分厚重,听说此事后便和萧潜、燕无痕说道:“此次华山盟会不同以往,我欲前往华山,并打算不日动身。”   燕无痕原本浪荡好事之徒,这三年以来,萧潜一心编著经典安慰父亲,楚剑辞一心寻找当年失散的幼妹,而这燕无痕却是十分纯粹的游荡了。因此他便说道:“如此盛会,四年难得一次,纵使没有东瀛高手前来寻衅我也是要去凑个热闹的。”   他说完话后时常喜欢一挑嘴角,似笑非笑,样子十分轻佻,然而却并不令人觉得可憎讨厌,反而有种奇特的魅力吸引人想与之亲近。   萧潜想到自己与华山掌门钟无念钟先生颇有渊源,七年不见也该前去探望一番才好,便也说道:“我虽不精于武功,但却和钟掌门很有渊源,也想借此机会探望他老人家。此次盟会又非同小可,此地距岳阳不远,三年不见欧阳,不如我们先前往岳阳邀他一起前去。”   于是三人便不再耽搁直奔岳阳,刚进岳阳城,便有拥雪山庄的人告知少君。   少君十分高兴,在三人中午赶到之际便在山庄内设下洗尘宴,知道燕无痕好饮,便特意从醉金楼购置了几坛美酒。席间兄弟四人久别重逢自然无不欢喜,除了楚剑辞从不饮酒外,少君,萧潜,燕无痕三人无不喝得酩酊大醉。   第二天少君宿醉醒转过来,便见夫人推门进来。少君眼神朦胧,只问道:“他们两个可醒了?”   拥雪夫人端来热水,一边为少君擦拭脸庞一边答道:“无痕惯饮惯醉,比你早醒了近一个时辰呢。萧潜一向不善饮酒,又有许多心思,只怕还要半个时辰才好。”   少君皱皱眉头,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拥雪夫人答道:“已是巳时末了,我倒真担心你大醉过去要睡一整天呢。”她语气中略带娇嗔,姿态十分可爱,少君见了十分喜欢。   拥雪夫人却突然又露出伤感之色,继续说道:“这三年来我做你的妻子是极不称职的,不曾添得一儿半女。按照往年惯例,九月重阳我们总是要登山祭拜湘君夫人祈求庇佑的,然而如今你即将远游,重阳已是无望回来,只有提前祭拜,希望湘君夫人感念虔诚,莫要怪罪,始终记得痴女一片赤诚才好。”   少君握住夫人的手说道:“我常听老人们说儿女之事不过是前世孽债,每念及自己少年时候总令父母忧心,便深觉此言不虚。因此纵是我们始终没有孩子,也并非世俗眼中那般可憎,反倒更可见我俩前世赤诚坦荡。今生我只希望能够和你相爱白头,你万不可被俗世眼光过分左右,以后切莫再说出自己不好的话来。”   少君说这话时语气异常温柔,眼神也十分多情,姿态之美妙令婢女们见了都十分感动,只觉得少君与夫人果真是一对天偶。   少君又笑道:“拜祭湘君之事你我早已约好,倘若我今天睡死过去,那么明天不走也是要和你一起前去还愿的,只是目前先拜了这月下老人才好。”   于是少君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后,便与夫人一起拜祭月老像,希求生生世世永结夫妇。   这时燕无痕听闻少君已经睡醒,便来找他,恰好看到此景,拥雪夫人不胜羞赧。   燕无痕本想趁此机会揶揄一番,但转念想到终究是自己有些冒失了,便说道:“我虽然不谙笔墨,但也曾见过一些名家真迹。这幅月老像神态慈祥,眼神细腻,栩栩如生,想来也是出自某位名家之手吧。”   拥雪夫人急忙答道:“这是去年时候病梅公子妙手偶得赠予欧阳。月老是有名的神明,广受人间香火,我们不敢亵渎,因此便每天焚香叩拜以表信仰。”   燕无痕其实早已看到落款题字,听到拥雪夫人如此说法心中好笑,心想嫂夫人还以为我没听见他们口中的祝词呢。他想到昨日少君已承认外界传闻苏暗香与自己交好的事实,便认定这月老图乃是他们夫妇二人主动向病梅公子求得,却也不拆穿,说道:“就是那个苏暗香么,我听说此人异常神秘,武功深不可测,倒不曾想到他还是如此风雅的人物。”   少君笑道:“昨日我便说过此人是个风流人物,今日见字如见人,你看到这月老图总该信了吧。”   燕无痕见这月老神情饱满,便觉得这苏暗香也定是深情之人,落款题字瘦俊挺拔,想必性情孤高,而笔画之间有些凝滞,心中恐怕思虑过重了。   少君见他看得认真便又说道:“苏兄其实是个文武全才,十分喜爱梅花。听他说少年时曾因过分贪赏梅花被大雪冻坏了身子仍旧不觉,以致从此落下病根,身虚体弱,倒是十分可惜。我和拥雪听说后,便送了他病梅公子这个雅号,他也十分喜欢,可在我看来却真感叹造化弄人,天妒英才了。”   拥雪夫人见他们二人始终谈论着苏暗香和这月老图,心中总是羞赧,便问道:“剑辞呢,还没回来么?”   少君知道夫人心中所想,虽然已猜到楚剑辞听闻苏暗香与赤焰教有所关联,而楚剑辞对七年前的事情也有极大怀疑,恐怕日后会和苏暗香有所冲突,为免自己以后夹在中间为难,定是趁着大家正式见面之前单独去会苏暗香了,心中不禁感慨,口中却仍装作不知,顺着夫人话头问道:“他去哪里了?”   拥雪夫人便答道:“温叔一大早便见他出去了,却不知去哪里了。”   少君想到这两年来和苏暗香相交越深,就越感觉苏暗香心中似乎有一执念颇深。然而苏暗香不说他便也不问,心里却始终为他感到担忧,生怕他本就身体虚弱,加之心思太重伤身不已。   他闻见屋外桂花香气馥郁,十分美好,便亲手折了一枝桂花,并附了一封书信写道:“闻君偏爱梅,可知桂花香?”唤来一名得力下人,命他交予苏暗香。   苏暗香看了书信,知道少君又在劝解自己看开一些,将心思多放些在享受生活的美妙乐趣上。但苏暗香自己却想:我这执念非比常人,岂可轻易放下?于是便将厅中摆放的一块造型特异的奇石交给送信的下人,以明己志,连回信也不曾写得一言半语。   少君收了石头又听下人回报说昨夜凉气浸人,苏暗香晚睡了一些时辰,一时不察又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止,便觉得其人真是教人痛恨不已,但却也无可奈何了。   楚剑辞此时早已先于送信下人回来,少君本想向楚剑辞问一下苏暗香病情,但想到楚剑辞一番苦心独自会见苏暗香,便作罢假装不知他去了远香楼。又听萧潜已经醒来,便去看望萧潜,顺便讨问些金玉良方。   然而萧潜昨日看见拥雪夫人和少君三年如一日,始终恩爱异常,心里十分为他们高兴,联想起自己却又不禁有些淡淡的失落悲凉,忧喜交加,因此醉得特别厉害。加之他平日其实并不惯饮酒,此刻醒来只觉头痛难忍。少君见此便不再问医,安慰了一些话语,吩咐下人照管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   少君回来只见拥雪夫人正在为自己收拾行李,便说道:“此去华山路途遥远,何况又有要事在身,恐怕要耽误数月。我不在庄里你也不需操劳,大小事宜交给温叔去办便好,只是父母大人简居山顶,还要劳烦你经常慰问。”   拥雪夫人道:“这些都是做儿媳的本分,何况我出身低微,原是和你不相配的,承蒙二老均不嫌弃,才让我能如愿作了你的妻子。而且这些年我虽极不称职,二老却始终对我和颜悦色,不曾有过半句责骂,因此我早已将他们视作亲生父母了。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十了,夜里凉气渐重,二老索居山顶更是首当其冲,我吩咐新添置了一些衣被,下午拜祭湘君顺便将它们带给二老,也算是你远离告别。”   少君听了十分感动,说道:“你想得很周到,我刚听下人说苏兄昨夜已不小心受了风寒,心里正记挂着二老呢。”   提到苏暗香,少君又说道:“苏兄身体如此羸弱,也难怪苏小妹执意也要一同前往华山了。”   拥雪夫人听了也十分难过,答道:“起初传闻有东瀛剑客要去华山,我便知道你定是要去的了。可谁知后来竟然还惊动钟老先生亲自写信邀你前去,我才想到其中凶险非同小可,庄里下人们是不能分担的。我担心你不下,也痛恨自己女儿之身,又担心二老在家,不便陪你远行,而萧潜他们又不曾回来,便邀了他同你一起赴会,如今看来却是害了苏氏兄妹。”   少君安慰道:“你也不必自责,你在家中我心中便无比安定。而且依我看来,似乎苏兄期待此次盟会已久,便是你我不邀他,他也会来邀我的。好在萧潜他们此时回来,也意欲前往华山,有他这小圣手在一旁,你总不必担心的。”   说起萧潜,拥雪夫人眉头不禁微微蹙了一下,感慨地说道:“当初我们三人一同相识,在我们婚宴后他便自己寻求医道去了,虽然比你还要年长两岁,如今二十有八,已快到了而立之年,却依旧单身无伴。他弟弟萧渊小他三岁,今年都已娶了亲。前些时候父亲还对我言,谈及萧伯父从京城来信说担心儿子终身大事,要你我帮忙物色。然而萧潜并不在此处,我却是有心无力。如今你们既要一同去往华山,苏妹妹温婉体贴,极其会照料人,而且她为了哥哥的身体也一心渴慕这位传闻中的小圣手,依我看来他们是十分般配的。若有机会,你这个做兄弟朋友的该帮衬着些才好,也免得老人家如此挂念。”   少君答道:“虽然萧潜性子温良,却也过分专情固执,你我若是刻意撮合反而适得其反。再说感情之事乃是天成偶得,依我看倒不如顺其自然。萧潜性情如此温润,必是福缘深厚之人,一定可以找到如意伴侣的。”   拥雪夫人听少君如此说法,想来可能是自己太过在意,反而有些放不下了,便默认了少君的观点不再说些什么。   下午时候,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少君、夫人便趁着天气正好,和萧潜等人带着几名心腹小厮随同前往祭拜湘君,并和神君告别。   少君又交代了老管家温叔一些庄中事宜,特别嘱咐夫人的贴身侍女要好生照顾夫人。只待第二天一早,少君一行六人便出发前往华山去了。 第3章 蓝庭煜(上)   蓝庭煜(上)——恰英雄少年,自古惺惺相惜意   华山地处陕西华阴,山高而险,以“西岳”之名著称于世,备受推崇。《尚书》上称华山为“轩辕黄帝会群仙之所”,历代帝王也常在此封禅。   而华山一脉自建派以来,剑法之独到精妙,享誉天下,历代弟子中均不乏出类拔萃之人,因此深得世人敬仰。武林但有大事,一众豪杰便齐聚于此商讨对策,久之竟成惯例,便有了四年一届的华山盟会。   历届盟会中,纵是天下无事也都云集天下豪杰,或较技扬名,或相会故友,甚至会有盟主禅让或者有人主动争逐盟主之位。   然而由于角逐盟主之事事关重大,因此程序严谨,限制颇多。江湖人士大多不拘小节,如此倒觉得行动不能随心所欲,颇不自由,反而了然无趣了,因此历代盟主多数是禅让而生。   前任盟主雁荡派掌门梅远山,便是由当今的华山掌门钟无念禅让而来。可惜七年前的赤焰之乱中,梅盟主身先士卒,不幸身陨,而当时人心所向的公子起此时已然匿迹江湖,众人便又公推钟先生重任盟主。然而钟先生却始终坚辞不受,极力推荐梅盟主的结义兄弟,新任的雁荡掌门景呈毓担当盟主。   景呈毓与梅盟主情同手足,武功不相伯仲,行事也十分公允侠义,梅盟主当初创下雁荡派景呈毓更是功不可没。众人见钟先生态度坚决,景呈毓也确实颇得人心,便认可了新盟主。   三年前,景呈毓的亲传弟子沈临渊又大破凤鸣楼一案,雁荡派和景盟主的声望便日渐隆重了。   因此,若非突然杀出来个东瀛剑客意欲挑战中原剑术,此次盟会原不过是寻常的豪杰聚会了。   但苏暗香心中却另有所图,因而对此次盟会期盼已久。却不料想东瀛剑客的挑战将朝廷牵扯其中,打乱了自己的原有计划,因此日夜苦思应对之策。   然而终究天不怜见,苏暗香尚未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便不慎在出发前夕染了风寒。岳阳到华山路途艰险遥远,一路上虽有小妹和萧潜在一旁照顾,但始终经不住一路颠簸,病情反反复复。   当九月初三的傍晚,一行人终于到了华山脚下时,苏暗香的身体竟然依旧尚未痊愈。华山向来以险峻著称,山高风冷,众人顾虑苏暗香身体,虽事关紧急,然而终究未曾趁晚登山,只在山脚找了一家客栈住下了。   第二日辰时已过大半,苏暗香终于懒懒地伸了下腰打开房门,众人也才陆陆续续出得房门。   苏暗香见到妹妹心情十分愉悦,说道:“华山钟灵毓秀,虽然是在山脚下,然而环境之清雅亦十分喜人,又多亏萧兄一旁照顾,竟不知不觉睡到这么晚。”   苏雨蝉但见哥哥脸色依旧略显苍白,心里仍然担心。可又见他睡眠尚足,听了这话不免很是感慰,心里十分感激萧潜。   然而萧潜却只是略微一挑嘴角,堪堪挤出一丝微笑,并不说话。   众人匆匆用过早膳,便亟欲登山。刚行不过数百步,便遇见了前来迎接的华山首徒叶慕华。少君、萧潜,以及燕楚二人早在三年前凤鸣楼一事中便已识得叶慕华,唯独苏暗香尚是初次与叶慕华会面。   少君见了叶慕华十分高兴,便介绍了苏暗香与他认识。苏暗香见来人气度不凡,言谈举止彬彬有礼,很有君子之风,深感江湖传言说华山叶慕华温文谦逊,果然是名不虚传。   但又见叶慕华器宇轩昂,生得剑眉星目,眉宇之间顾盼神飞,便觉传言又说他英气不足似乎不足为信了。   而叶慕华则常听人说暗香楼神秘莫测,可怕至极,楼主苏暗香更是手段了得,覆雨翻云。今日却只见苏暗香一袭月白色长袍,身形消瘦,五官棱角分明,嘴唇削薄却异常红艳,衬得脸色很是苍白,只觉此人倒像是个文弱书生,全然不似个江湖人物。可见江湖传言往往言过其实,作不得真的。   又见他时常用袖子遮住口鼻不住咳嗽,便觉得那“病梅公子”的雅号倒是十分恰当。然而此人竟能以此病弱之身博得如此雄名,叶慕华心下也不禁十分钦慕赞叹。   少君见二人似有惺惺相惜之意,自然感到无比得意。却听叶慕华说道:“昨晚诸位刚到华山,家师便已知晓。只是诸位车马劳苦,似乎无意乘晚登山,家师虽欲早见诸位,却也不好立时派人迎接,只要在下今晨一早便下山来迎接几位。”   少君心情畅快,便一路谈笑风生,随叶慕华入山了。   其他一众华山弟子连月以来常常忧心会盟之事,大师兄也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苦心练剑,因此心情都很沉重。而雁荡山景盟主更是在上个月中旬便早早地到了华山,令他们觉得更加负重不堪。武当少三子中的二子方子皇和三子宗子羡前几日到了华山,亦和大师兄一般如临大敌。   今日他们见了少君如此从容淡定,心下立时轻松了不少,便觉少君果然是继公子起后的又一个举世无双的人物,难怪掌门都如此看重他,心里十分敬仰。又见他似乎十分在意那名月白长袍的瘦弱书生,也不禁对其另眼相看,不敢轻视怠慢。   叶慕华引了众人直登南峰面见掌门师父,向钟先生引见了楚燕二人及苏暗香。   钟先生称赞楚剑辞和燕无痕说:“我听到很多你们在凤鸣楼的传闻,你们很好。慕华也经常和我提起你们各自的剑法轻功都可谓举世无双,真是英雄少年,后生可畏。”   楚剑辞受宠不惊,淡然抱剑答礼口称不敢,燕无痕却笑道:“其实我的枪法也是很好的。”   钟先生见他虽貌似轻佻,然而却很守分寸礼数,非但不讨人厌,反而心里有些喜欢这个年轻人,心中想道:慕华能结识这些朋友,日后定然可成大器。   钟先生又向苏暗香说:“你看起来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气质很像我的一位故友,不过你年纪轻轻为何却似乎满怀心事呢?”   苏暗香见老掌门目光如炬,却又丝毫不提江湖上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利传言,心里十分敬佩感动。   而萧潜见了钟先生却异常恭谨,问候老掌门身体安康。钟先生十分爽朗豪迈,大笑说道:“七年前多亏萧贤侄仗义援手,老夫今日尚能惯看松涛云海。神来之指,断人生死。恰如其分,恰如其分啊!”说完又大笑了一阵。   萧潜听了更是诚惶诚恐,然而见钟掌门如此豁达开朗,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道:“前辈谬赞,竟使晚辈竖子成名,萧潜愧对前辈。”   钟先生突然正容道:“你何愧之有啊?”   萧潜支支吾吾不能回答。钟先生见萧潜如此形状,终于忍俊不禁,展颜笑道:“你和少君相交如此之笃,如何却不曾学得他的半点潇洒之态,倒是和我那徒儿有几分相似,太过认真了。”   钟先生便又对少君说道:“你久居洞庭山已有三年不鸣不飞,如若此次只是单纯比剑我也无意叫你,然而朝廷有重臣将亲临华山,为首的便是当今太傅顾策之。如此一来便事关重大了,为保周全我才传书与你,想必你心下十分怨恨我老来多事吧。”   顾太傅顾策之与燕将军燕图北乃当今朝廷两大柱石,先皇驾崩时曾委托重任,支撑着整个华夏江山,顾太傅的安全可谓关系到天下太平。他原本一子一女,可其子却在幼时意外失踪,遍寻不获。先皇爱其大才,心里可怜他如此遭遇,便让当时的太子,即当今皇上拜其为老师,并嘱咐太子以父事之。   因此,倘若顾太傅在华山出了任何差池,华山是万万担待不起的。   苏暗香见钟先生竟将护卫顾太傅如此重任交给少君,可见其对少君信任之深,不禁深有感触。只听少君笑道:“我原想叶兄剑术如今已经大成,前辈何故多此一举还特意召我,不曾想前辈心中是如此算计。我昨晚宿居山下,看见山下虽然豪杰云集,鱼龙混杂,然而毕竟恭恭敬敬,无人敢造次惹事。可见华山威势之重,前辈声望之隆,可谓日久弥高。有您在此,晚辈等人此行权当是一览盛会罢了。”   钟先生听了哈哈大笑,假装生气道:“听你此言倒是我妨碍你大展拳脚了?”   少君于是便假装一本正经地说道:“晚辈倒还好,只是替叶兄深感不平。若非您声望过于隆重,凭叶兄剑法轻功,早该在七年前便和武当的少三子并称于世了,何至于三年前才得以崭露头角?”   叶慕华忙道声不敢。   苏暗香早在得知朝廷牵涉此次盟会时,便忧心自己的计划难以实行,而今眼见少君又并不拒绝钟掌门的请求在此压阵,心中更加矛盾重重,希望钟先生再继续多谈些此次盟会的相关事宜。   然而钟先生和少君似乎都并不十分在意此次比剑,提过护卫顾太傅之事后便不再谈起此次盟会的相关事情,只顾说些古今武林的一些掌故轶事。   燕无痕原本好事,听他们说这些十分兴奋,加之他常年浪迹江湖,见闻多广,口齿又颇为伶俐,便也一起聊得兴致勃勃,将许多轶事趣闻说得有声有色。   叶慕华三年前才正式出山,听燕无痕说得神采飞扬,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萧潜素来稳重,对钟先生更是出乎寻常地敬重,也听得十分认真。就连苏雨蝉似乎也被燕无痕的故事吸引,唯有楚剑辞照例神情冷漠,不为所动。苏暗香原本打算将话题重新引向盟会,见此情状也不便开口了。   正当众人聊得兴起时,突然有弟子来报,说景呈毓景盟主到了。苏暗香听闻,冷不防地一声咳嗽,不料竟咳出血来。   苏雨蝉见了月白袖袍上沾的猩红点点,分外醒目,吓得泪流不止,然而却并不曾手足失措,忙取来一杯温水给他漱口,缓缓地抚着苏暗香的背。   苏暗香轻轻地抹去妹妹鼻翼两侧的泪痕,口里只顾安慰道:“不碍事的,还有萧兄在呢。”   然而钟先生等人俱是十分担心,遣弟子领了苏暗香兄妹去客房休息,萧潜也一起跟着去了。   景呈毓此时正进得门来,只见一名纤瘦少女低头扶着一名佝偻着身子不住咳嗽的病弱书生,心里十分诧怪。然而苏暗香毕竟在近两年来风头正盛,一副病躯极易辨识,加之少君在此,因而他心念一转便猜到此人多半就是那暗香楼的病梅公子了。   但他自持身份,也并不出言问证,只顾和钟掌门客套一番,便与少君等人商讨一些此次盟会比剑的对策。随后武当方子皇、宗子羡亦闻讯而来,谈论些剑术精要。 第4章 蓝庭煜(下)   蓝庭煜(下)——逢满座嘉宾,却听铮铮刀剑鸣   且说景盟主和武当二子听闻少君终于到了华山,便聚往大厅讨论剑术要旨。而苏暗香却因不慎咳血,自顾回房歇息去了。   苏暗香歇息了好久,内心始终难以平静,只听得窗外松涛阵阵,隐约可见云海翻腾,便想出去走走,暂且抛开这许多尘事。   然而苏雨蝉担心山风凛冽,加之秋意浓重,更易生出萧索悲凉之感,恐怕不利哥哥的身体病情,只是不依。   萧潜却说道:“若是秋气袭人而生风寒,反而好医。但如今你哥哥却是心思冗杂,机虑深沉,难以平心静气,才导致气血不畅,病情迟迟不能好转。他出去见了华山高远,林木秀美,因此能稍稍静下些心来,反而对他的病症大有裨益。”   苏雨蝉闻言也不好再加阻拦,为哥哥披上一件厚重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漫步山顶。   萧潜看着苏氏兄妹的背影心里默默怜惜,叹口气转去探望钟先生了。   苏暗香一路向山顶攀登,只见周遭木叶尽脱,地面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黄叶,踩上去绵软可爱,脸上不禁流露出些笑意。苏雨蝉想到已好久没见哥哥这样由衷笑过,心里十分开心,便不免萌发些小女儿姿态,故意去踩些掉落的枯枝,咯吱作响,絮絮地说些开心好笑的事情。苏暗香亦很少见到妹妹如此天真烂漫的姿态了,神情变得非常温柔。   兄妹二人便如此漫步随行,行至一片银杏林的时候,只见银杏叶子尚未完全凋落,树上树下一片金黄,场面十分壮观。   苏暗香见眼前银杏树干修颀秀美,赏心悦目,相比梅树的孤冷僵直似乎要亲切许多,便记起少君曾赠他的桂枝,不禁脱口而出,说道:“不知附近有没有桂花呢。”   苏雨蝉答道:“不知道呢,我们穿过林子找找看吧。”   二人离山顶越来越近,然而却始终没有嗅得一丝桂花香气,不禁有些遗憾。忽然,苏暗香听到兵器破空之声,便说道:“山顶似乎有人在练剑,多半该是华山弟子。听说华山剑法精妙绝伦,我们去看看吧。”   苏雨蝉本来无甚兴趣,然而见哥哥难得如此兴致勃勃,便加快些脚步随苏暗香直登山顶了。   华山南峰为华山最高峰,此处虽不过一处不知名的小峰顶,然而依旧高耸入云。山风阵阵,吹得林木簌簌作响,却始终吹不散环绕着的云霞。只见此处烟雾缭绕,丝丝缕缕,仿若仙境一般。   山顶那人果然身着一袭华山剑派的青色长袍,剑法灵动而不失大气,身姿轻盈而不乏矫健。一柄长剑明如秋水,映得远山的绿瀑黄叶顿增颜色。剑意所指,身姿所及之处,曼妙无比。   苏暗香不禁拊掌称好。然而那人仿若未闻,行云流水般地使完一套剑法方才收了长剑飘然而至,却正是华山首徒叶慕华了。   苏暗香笑道:“华山剑法果然名不虚传,却不曾想叶兄轻功也是如此了得。”   叶慕华抱剑答道:“适才听少君及武当的二位师兄论及剑术精要之处,颇受启发,便到这里融汇贯通,让苏兄见笑了。然而论及轻功,我不过是自小生活在这华山之中,山路险峻,被迫练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燕大侠的轻功才真算得上是妙绝天下,举世无双。”   说完,他又想到传言苏暗香武功高深莫测,少君也曾称赞其剑法与轻功并重,卓越绝伦,便有心讨教。苏暗香也久慕华山威名,二人便折了一段树枝拆解起来。   苏暗香只觉叶慕华剑锋所指,便有一股浩然之气,果然是名家正宗。而叶慕华见他剑法虽奇诡奇险,然而竟无狠辣之处,反倒颇有君子之风,难怪少君如此看重这位江湖上人人疑忌的暗香楼主了。但转念一想,却又奇怪苏暗香如何便给自己博得了如此邪名。   苏暗香笑道:“世人往往会对未知的东西充满恐惧,对莫名的事物充满仇视,人之常情而已。他们不知晓我暗香楼的底细,因此害怕我这个楼主有什么稀奇呢?”   叶慕华听了觉得似乎颇有道理,然而却又好奇起他为何要将暗香楼隐藏地如此秘密,以致招人口舌嫉恨,却并不疑虑暗香楼如江湖传言所说是第二个赤焰教了。   苏暗香笑笑并不说话,正巧少君和楚燕二人以及武当二子带着几名童子到了,或携菊酒火炉,或带古剑棋盘。   少君见了苏暗香笑道:“萧潜说你心思郁积,出门散心,我猜想你终于会到这山顶来。眼下重阳将近,我们江湖儿女虽不甚在意,然而此处仙山福地,今日既已登高,若不追远未免太辜负天公美意,不妨乘着今日,大家先在此畅饮一番。”说完便又介绍方子皇和宗子羡与他认识。   宗子羡抱剑施礼,态度谦虚谨慎。而方子皇一向信仰大道至简,认为世事不论如何复杂,最终都不过黑白二字。他虽自幼生在武当聆听教化,然而秉性如此,刚正耿直,嫉恶如仇。他常听江湖中人将苏暗香比作赤焰侯,觉得空穴来风,自有凭据,苏暗香其人必然有其可恶之处,因此对苏暗香不免有些不齿,面露不屑之色。   苏暗香向宗子羡还了一礼,并不在意方子皇,态度比较方子皇更加孤高傲慢。   少君吩咐童子温酒设棋,燕无痕却说道:“菊花酒我喝,下棋却罢了。”   叶慕华等人也说道:“我等却是连棋都不懂的。”于是便和方子皇、楚剑辞切磋剑法了。   方子皇听闻楚剑辞出剑迅如雷霆,以至于叶慕华这样的高手数次见他出手都未曾看清他的剑,心中早有领教之意。然而楚剑辞却态度冷淡,并不肯拔剑。   当时世人皆称武当“三子皆良,二子方皇”。方子皇天赋异禀,双手可同使两路不同剑法,因此竟将武当的许多剑阵融汇成一套别具一格的剑法,施展出来连绵不绝,造诣不仅胜过师弟宗子羡,便是大师兄明子绪也及不上的。   方子皇心中有些不忿,暗想此人未免太过骄傲了些,然而亦不曾强逼楚剑辞出手,便与叶慕华又说些剑法见解。楚剑辞偶尔也插一两句,话虽不多,却往往能切中要旨。方子皇听了心中油然敬佩,料想他有如此见解,剑法之高必定名不虚传,因而更加好奇他手中黑布包裹着的长剑了。   而宗子羡仰慕少君为人,曾听在宫中任职的父亲宗谷辰评论当今武林年轻一众高手时,将少君与公子起相提并论,说道:“欧阳水月与慕容起剑艺双绝,潇洒好义,行事为人颇有古风,虽然年纪轻轻,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大家风范,卓然不群。”   然而宗谷辰又继续说道:“可惜慕容起七年前突然匿迹江湖,而欧阳水月自从娶了一个舞姬后便变得目光短浅,不思进取,沉浸在温柔乡中不能自拔,因此远及不上公子起的大公豪迈,超凡入世了。因此世人只对慕容起用古代称呼贵族的方法尊称他为公子起,是确有道理的。”   但宗子羡却觉得公子起大公大义,高风亮节,固然可敬。他每每行事,必然成竹在胸,事举必成。事后不加渲染即可成书,自是一段传奇,可歌可泣,简直不似凡人,毫无可指摘之处,令人心生敬畏。然而正是因为他这般威重,犹如神灵,反倒令人难以亲近,江湖虽然四处流传他的美名,却鲜少听闻关于他的一些令人觉得可爱可亲的逸闻趣事。   少君便不同了。虽然其事迹不及公子起壮阔,且不乏失利挫败之举,但情绪生动,多有妙闻,见之即觉如沐春风,与之相处,直教人心旷神怡。   碍于家教,宗子羡虽然表面始终循规蹈矩,谦逊有礼,心里却十分羡慕少君的潇洒纵情,便在一旁认真观看少君和苏暗香对弈。燕无痕独坐一旁饮菊花酒,偶尔也看一两眼。   一局终了,少君说道:“我的棋力原本并不好的,只是你偏执了些,格局有些窄了,反让我险胜两子了。”   宗子羡心里认同,收拾好棋局请与少君对弈。苏暗香便抱着温酒壶在一旁看他棋路,心里不免又笑他过于优柔谨慎了。几百手后,宗子羡便说道:“少君棋艺高明,在下认输了。”   少君说道:“我这棋艺哪里敢当高明二字,原是你太过谨慎,展不开手脚才让我几次险里求胜。若论及棋道高明,其实无痕才是这里第一人,我与他对弈从来不过百子便认输了。”   宗子羡感到十分惊讶,燕无痕却说道:“既是为了提前庆贺佳节,何必做些费脑的游戏,少君曲艺无双才是人所共知,何妨今日让人一饱耳福。”   少君见此峰断崖处正好矗立着一块巨石,便飞身跃至巨石顶上。但见云蒸霞蔚,颇为壮观,便记起《楚辞·山鬼篇》中的诗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心中生起思念之情,便奏起了《凤凰台上忆吹箫》的曲子。   众人听了都十分感动。山风一吹,苏雨蝉觉得实在过分凄凉,便不由自主地抱住双肩。燕无痕便脱下长袍给她披上,说道:“山顶风大,天色也渐渐晚了,今日就先回去吧。”   众人身在高处,见天地辽阔,都不免心生敬畏,山风回荡山谷,更让人无限怅惘寂寥,便收拾好物品下山去了。   众人行至一半路程,好容易才摆脱寥落之情,却见少君突然停住脚步,正诧异间便察觉到一股强烈的肃杀之气。未及数十步,便隐约可见远处有两人正在林间对峙。   虽然那二人都身着中原服饰,然而其中一人腰间露出的一长一短两柄佩刀却无疑是东瀛风格,而另一人身无一物,似乎并无兵刃在手,但周身散发的凛冽杀气却丝毫不下对手。   众人均在心中猜测那东瀛人莫非正是宫田诚,心中好奇他如何摆脱使团今日便到了华山,更与人在此间相斗,因此都小心翼翼屏住呼吸不敢妄动。燕无痕凛然挡在苏雨蝉身前,苏暗香也紧紧护在一旁牵着妹妹的手不敢放松。   众人俱是当今一等高手,虽然远处二人气场也十分强大,但全神贯注,不敢分心,并未发现他们。   只见那二人相距不过十来步,却都异常谨慎,俱不敢轻率出手。时下秋气栗冽,本以肃杀为心,催败零落,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加之二人杀意凛盛,周遭木叶纷纷簌簌而下。   突然,一道艳丽的刀光骤然闪起,那二人一个错身,只见精光四射,流影翻转,隐隐传来十几下短兵相接之声。待二人身形一分,那中原剑客便顺势展开轻功头也不回地飘然遁去了。而那腰悬东瀛长刀的疑似宫田诚的人似乎受了些创伤,仍是未发觉众人,只顾收刀入鞘,用手捂着腰缓步下山去了。   众人见他们走得远了,才议论道:“那人可是云南蓝庭煜?”   少君说道:“十有八玖便是他了。”   燕无痕说道:“听说此人是个剑痴,为追求手中无剑心中有剑的至高境界,终岁刻苦学剑,将一柄三尺长剑渐渐练成两尺,一尺。直到三五年前竟练到了不过一指三寸来长,然而杀气却更加凝重,一出鞘便寒气慑人,因此称作指寒剑。可是练至如此三寸的境界之后,他自觉再短一分便难伤人性命,也就失去了剑的意义。因此便将铁剑换作竹剑,将六七寸长的竹片前三寸削去竹肉,只留竹皮当作剑身,余下当作剑柄。   “刚才他二人错身交手之时,我看他右手触及那东瀛武士腰间,似乎将什么兵刃刺了进去,然而却不见金铁反光,想来便是一柄竹剑了。然而那东瀛武士也十分了得,迅速抽出短刀割伤了他的右手,又接连变招刺他要害。那蓝庭煜自诩剑术第一高手,虽然狂妄,但我见他危急之中竟能又反手使出他多年未曾使出的指寒剑,连消对手十七招杀着。虽然只有招架之力,然而毕竟是由于他开始太过托大轻敌,吃了竹剑的亏。因此我觉得除去一些武林名宿,年轻一辈中他若称剑法第一倒也可谓实至名归了。”   方子皇原本只道燕无痕不过是个稀松平常的落拓浪子,如今见他不仅将刚才的决斗看得一清二楚,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可见武功造诣也是十分深厚的,心中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而众人各在心中暗想刚才那一瞬间的生死险斗,二人的剑术造诣的确登峰造极,也纷纷点头对燕无痕的话表示认同。   楚剑辞却说道:“剑术是一种光明正大的力量,它源于一个人内心的强大。剑刚剑直,若要达到人剑合一,则必须心正心诚。心之所向,无坚不摧。因此剑道的精髓不在于修剑而在于修心,不在于诚于剑而在于诚于心。蓝庭煜一门心思只放在剑本身上,早已误入歧途迷失自我。更何况,剑本身的意义也从来不在于杀人,若不能幡然醒悟,他此生在剑道上的修为便不过如此了。”   听得楚剑辞说出此番言论,少君便想道:“非是剑道如此,其他各项兵刃,各种技艺,其中至理,想来也不过如此。器为人用,修器不如修身,修身则莫过于修心了。”   苏暗香却想:“我常听说世间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却总能有一些心志坚韧不拔之人做到。即便生前未能成功,死后也能化作鬼魂凭着那股信念完成心愿。《后汉书》中所载范式和张劭之事必不欺我。我这副身躯虽然差强人意,然而只要我坚定信念,也定将能手刃仇敌,使七年前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其他众人尚惊艳于蓝庭煜那一手精妙绝伦的剑艺,突然听得楚剑辞如此见解,公然贬低蓝庭煜的剑术造诣,心下都十分骇然。然而细细一想,又似乎颇有道理,不免沉进心思也均各自有所感悟。众人便如此各怀着心事,一路思索着下山去了。 第5章 连声律(上)   连声律(上)——夜露承情,燕无痕乘风望月   夜已经很深了。苏雨蝉正趴在窗前桌几上剪着烛火。   苏暗香收起桌上的纸笔,披着一件狐裘起身推开窗户。只见夜色深沉,天空犹如被浓墨渲染一般,隐隐透露出几点星星的微弱光芒,衬得一弯残月分外皎洁。   “月晦星稀,是暗喻不祥么?”苏暗香心中默默地想道。   苏雨蝉见哥哥终于收了纸笔,心中欣慰,便说道:“昨天楚大哥打败了宫田诚,顾太傅和东瀛使团今天已经离开了华山,而景呈毓来华山日久,也早早启程回了雁荡山,再如何思索也于事无补了,大不了再等下次盟会了。山里夜气十分清冷,哥哥还是早点休息吧。”   苏暗香心中想道:“我谋划此事数年之久,如今计划付诸东流,哪里还等得到下次盟会?何况难保下次还会不会有另一个宫田诚,另一个顾太傅呢?”   他念及如此,便叹道:“虽然宫田诚比剑和少君护卫顾太傅之事是我不曾考虑到的变数,但我竟日以来冥思苦想,却始终想不出对策以应万全,可知我原是没有筹划应变之大才的。”   苏雨蝉听了心里也十分悲伤,安慰着苏暗香终于休息了,才肯起身回房。   深秋九月,冷月清辉,庭院里的几株枯木显得格外地峭拔,曲折欹斜的枝干在地面上留下黑漆漆的影子,孤冷僵直。   苏雨蝉见了更觉悲从中来,却又无意间瞥见隔壁少君等四人居住的院落里,一棵树杪上直立着一个白衣身影。她揉眼一看,正是燕无痕了。   苏雨蝉不免感到十分好奇,便压着嗓子叫了一声燕大哥。   燕无痕早已听到她推门出来,心中疑问她们兄妹究竟有何隐衷。然而少君不加追问,苏氏兄妹不肯诉说,他便也忍住不问,假装一切不知。   如今他听见苏雨蝉开口叫自己,便飞身而下,落在苏雨蝉身旁,脱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说道:“外面风寒露重,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屋睡觉?”   苏雨蝉不答反问:“那你呢,不也大半夜的不睡,一个人站在树杪上?”   燕无痕笑笑,说道:“偶尔而已,改不掉的老毛病了。”   苏雨蝉只觉他今日的笑容颇有些凄凉无奈,全然不似以往那般轻浮油滑,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反倒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月光下显得特别地好看。   她想起少君曾对她们兄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感觉得到你们似有所图,但是,我愿意交你们这个朋友。   “燕大哥也和哥哥一样,是欧阳大哥所交往的一个有秘密的朋友吧。”苏雨蝉暗自想道。   于是她便不再追问,只说:“你的轻功真好,那么弱的树杪竟也能站得稳,一定很好玩吧,可不可以带我也上去看看。”   燕无痕答道:“我也是只能一个人站着而已,带着你就站不了,只能带你坐在粗一点的树枝上了。”   燕无痕回头看了一眼,又说道:“苏兄刚睡下么,我带你去门口的那棵大松树吧。”   苏雨蝉微一颔首,燕无痕便轻轻扶着她的背飘然落在一根稍稍粗壮的松枝上,小心坐下。只听四面虫声唧唧,风声犹如浪潮,阵阵袭卷而来。   苏雨蝉想起小时候也经常和哥哥等一众大哥哥们一起在盛夏夜里借着月光捉蛐蛐玩,此时听到四下虫声此起彼伏,觉得十分幸福,只想就这么一直听下去才好。   燕无痕望着残月,说道:“宫田诚前几天虽然被蓝庭煜伤了腰间,但毕竟只是被竹片所伤,并不碍事。剑辞为了求胜,一时不慎竟在天下英雄面前暴露了他剑中的铃声。眼下江湖豪杰无不觊觎他手中长剑,眼下虽有钟掌门和欧阳他们在一旁庇护,但此处毕竟非为久留之地,明天重阳之后,欧阳他们便要回洞庭山了。”   苏雨蝉只是听着,并未答话。   燕无痕忍不住便又轻声问道:“我看得出来你们兄妹心中另有打算,想必会在此分手吧。打算去哪呢?”   苏雨蝉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哥哥还没决定。而且他的病还没痊愈,总要等他病好了再说。”   犹豫了一会儿后,苏雨蝉又迟疑地问道:“那个,我知道外面关于我哥哥的传闻都不太好,萧大哥似乎也并不喜欢我哥哥呢?”   燕无痕展颜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虽说人世多谣诼,即便欧阳刻意为你哥哥引见诸人,方子皇尚且心存鄙薄。但萧潜和我们与你兄妹相处这些日子,哪里还会为流言所惑,你未免也太看轻萧潜了。”   苏雨蝉却依旧固执,摇着头说道:“可是我每次看萧大哥给我哥诊脉时,似乎总有不悦之色呢。”   燕无痕又一笑,说道:“这便是你不了解萧潜的缘故了。萧潜是钟掌门亲封的’神来之指,判人生死’,你哥哥初时的风寒之症在他手下原本是不值一提的。然而一路走来,你哥哥的病情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定是不遵从萧潜医嘱的缘故。萧潜他宅心仁厚,生平最见不得别人糟践自己的身体,所以每次见你哥哥才有不平之色。但萧潜无论医德还是医术,始终都是个很好的大夫,不会故意就此随意医治你哥哥的。”   苏雨蝉似有所悟,然而仍旧有些懵懂,又喃喃说道:“可是我并不曾见到哥哥不遵萧大哥嘱咐呢。”   燕无痕见她照顾兄长起居有条不紊,老练地全然不似十八玖岁的小姑娘,此时见她懵懂可爱的模样,才知道她不过是常年照顾兄长,久病成医而已,于世事人情还并不十分透彻,便说道:“你哥哥一路上故意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甚至故意早上迟迟不起床开门,不过是为了免让你担心。但夜里的时候恐怕也经常像这样殚精竭虑,迟迟不肯安歇吧。萧潜一路都和他一间客房,自然一切看在眼里,然而却始终劝不了他,又体谅他顾虑你,或是他二人自有约定,因此也不肯和你道明。”   苏雨蝉听了才恍然大悟,心中无比感动,不禁落下泪来,样子十分可怜。燕无痕见了非常心疼,自悔失言,伸手要为她拭去泪水,说道:“所以你心中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往和秘密呢?”   然而苏雨蝉却始终是个异常坚强的女孩子,自己抹去泪水,又将话题引向别处,笑道:“对了燕大哥,在山脚下的时候你为什么想要去那家路家客栈,害得我哥哥也莫名其妙地竟然拿已经定好的别家客栈的三间上房去和人换,人家都在背地里笑话我哥哥冥顽痴傻,为此我讨厌了你一整个晚上呢!你和那家姓路的老板很熟么?”   燕无痕一愣,问道:“姓路的老板?”   苏雨蝉说道:“对啊,不然怎么叫路家客栈。看他们门面就知道不过是家普普通通的客栈而已,哪能和我哥定的那家客栈相提并论,如果你不是和老板很熟,为什么那么在意那家客栈?”   燕无痕苦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误解了。我在外漂泊已快有七年了,当时见到那个名字只想着路家路家,路人之家,因此才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燕无痕借着月色低头看苏雨蝉,秀气的脸庞上还依稀有些泪痕,心中暗自纳罕,欧阳当夜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然而自己却始终未曾回答,如今却缘何如此轻易地对这样一个瘦弱文静的女孩子脱口而出了呢?   苏雨蝉却全无察觉,心中只是想道:“是了,我和哥哥没有了家也有七年了吧,哥哥一定是和燕大哥一样想家想父亲了吧。”不知不觉便又流下泪来。   燕无痕素来明心慧觑,善能体察人心,猜想苏雨蝉兄妹身世至今成谜,今日看她如此凄楚,家庭必是有过凄凉的遭遇,心中十分怜悯,然而却也可厌这对兄妹未免过分坚强,从不肯与人诉说。   而苏雨蝉心中却暗暗为自己今晚竟连续两次在燕无痕面前落泪感到十分可耻,便悄悄拭去了眼泪,说道:“明天重阳节,正好可以登高思念亲人呢,燕大哥你也不用太难过。”   燕无痕却说道:“不了,明天我便不去了。”   苏雨蝉感到十分诧异,燕无痕便又说道:“我不太喜欢王维写重阳的诗句。”   苏雨蝉心中默念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古诗,只觉诗句质朴,感情真切,读起来分外亲切,心想:“各人对事物的喜好自然有所不同,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人人喜好的事物呢?便是欧阳大哥这样的人品,背后只怕也免不了小人讥评。只是就因为一首诗,燕大哥便如此拒绝欧阳大哥,未免也很任性。”   时下夜深人静,两人断断续续地说些话,偶尔杂陈些虫鸣风声。燕无痕偶一回头,瞥见苏雨蝉一双眸子亮如秋水,如同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分外美丽。   苏雨蝉见燕无痕望着自己出神,乌黑的眼珠一转,却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睫毛不知何时已沾满了露水,便兴奋地叫道:“呀!我的睫毛上沾了好多露水呢!”说着便努力地眨巴着眼睛想要露水自己滴落下来。   燕无痕见了觉得十分亲近,便柔声说道:“露气湿重,太晚了恐易着凉,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苏雨蝉却不闻不动,依旧坐着眨巴眼睛,睫毛上的露水终于凝在一起滴了下来。苏雨蝉又抬头仔细一看,只见一些松针上也已经凝结了许多露水,圆润如珠,淡淡的月光照在上面,美丽可亲。便鼓起嘴巴用力将它们吹落,却不想正落在了自己鼻尖上,凉气浸透,十分舒适可人。   苏雨蝉用手指轻轻点一下自己的鼻尖,沾了些露水又点在燕无痕的鼻尖上,问道:“是不是很清凉,很舒服?”   燕无痕见她今夜时而忧愁伤感,时而可爱无邪,心中怜爱之情骤增,笑着说道:“是呢,原来夜里的露水竟是如此可爱。”说着却用手摇动苏雨蝉头上的一片松针,上面的露水便簌簌而下,纷纷落在她的额头和脸颊上。   苏雨蝉猝不及防,娇嗔着伸手便要打他。燕无痕捉住苏雨蝉的手腕,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不是想去看树梢的风景么,我带你去看。”   苏雨蝉见他眼神突然变得认真而深情,不由得一愣,痴痴地说不出话来,却不由自主,呆呆地用力点了下头。   燕无痕一笑,轻轻揽住她的腰肢,足尖一点,便升到树梢,站在一枝瘦弱的枝杪上不住地轻轻晃动。   苏雨蝉闭上眼睛,只觉身体飘飘然随风摇动如同在云里天上,十分享受,说道:“原来站在树杪上真的这么好玩,难怪你有这种习惯呢。”   燕无痕笑而不语,苏雨蝉似乎又想到什么,猛地一动,睁开眼睛十分欢脱地叫道:“燕大哥你教我轻功吧!”   燕无痕猝不及防,苏雨蝉话未说完他便身子一斜,早已失去平衡,从树梢上坠了下去。幸而那棵松树十分繁华高大,燕无痕在空中及时反应,借着树枝稳住身形,抱着苏雨蝉稳稳地飘了下来。   苏雨蝉从燕无痕怀里跳出来,非常不好意思,低着头悄悄吐了吐舌头。   燕无痕说道:“你想学,我便教你。但今夜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苏雨蝉进了房门,正要掩门的时候才记起身上还穿着燕无痕厚重的披风,心中十分惭愧,担心燕无痕今夜不知受了多少冻。便解下披风略一折好递还给燕无痕,说道:“燕大哥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燕无痕接过披风,应了一声好。苏雨蝉便要掩门,突然却又停下问道:“明天重阳你若不去登高的话,后天也要和欧阳大哥他们一起回洞庭山了么?”   燕无痕一愣,少顷便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不了,昨天比剑时我看到几位京城的故识,打算进京拜访一下。你放心,我并不着急要走,可以先留几天教你些轻功的,快去睡吧。”   苏雨蝉闻言心下一喜,红着脸,低着头,却仍然难掩嘴角的笑意,怯怯地关门去了。燕无痕只等到见她熄了烛火,这才转身一个起落飘到自己住的院落里去了。   第二天重阳,少君等人已约好登山望远,叶、方、宗众人纷纷跟随。然而燕无痕果然不曾一同前去,苏雨蝉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少君便和众人邀请钟先生一同前去,钟先生却说:“如今我已老了,天下已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我去了你们反而拘束倒不好了。”   少君等人便不再坚持,钟先生又问少君道:“燕小友呢,怎么也不去么?这两日我见他协从你调度人手都十分妥当,全不似平日那般轻浮,真是出我意料。”   少君只答说燕无痕昨夜休息甚晚,今日困顿难行,便挑了些童子侍从,携着各种器具前往落雁峰一登绝顶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夜雨是线下完稿日更贴文的,这周本来想开一个新的短篇小说集的。   但是!!!逛原创区论坛的时候发现古意茶坊里有一个原创诗词接龙……   所以,,,一不小心迷上了联诗😂   但可能是帖子有点久,联诗的频率不怎么高了,大家有兴趣的也去玩玩呗(≧▽≦)   附上帖子链接: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10&id=11238&page=2   以及我自己也发了个帖子: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25&boardpagemsg=1&id=16539 第6章 连声律(下)   连声律(下)——玉箫传意,连声律携侣同游   且说九月初几重阳日,少君等人挑了些童子侍从,携着各种器具前往落雁峰一登绝顶。   华山三峰却立,翠崖丹谷。那南、西、北三峰中,其极顶便是这南峰中的落雁峰了,因传说大雁常在此处落脚歇息而得名。   苏雨蝉一介女流,又不过只懂些浅显的防身功夫,虽然有哥哥少君等人在一旁扶持,却依旧感到十分吃力,心中想道:“昨夜燕大哥总该先教我些基本的轻身功夫才好。”   除却苏雨蝉,那些跟随的童子侍从也颇感力不从心。少君心中不忍,便也少不得加以扶持。因此一行人虽大多为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脚程却并不十分快速。然而少君潇洒多情,十分喜欢这种漫步山道与众人谈笑的感觉。众人被他感染,也渐渐不觉得痛苦劳累了,气氛欢乐融融。   苏雨蝉想起平日里就属燕无痕话最多,又总是知道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想道如果他此时也在,不知道该有多有趣呢,心里十分可惜。   一番跋涉过后,大约正午时分众人终于登上峰顶,顿觉仿临天界,若履浮云,天幕伸手可触。举目环视,只见天地开阔,群山拜倒。黄河渭水,细若丝缕,顿失滔滔。漠漠平原,展若布帛,更无辽阔。   苏雨蝉立时想起宋时寇准七岁所作的“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的诗来,简单却不失浪漫。   然而,这一方宇宙虽然辽阔高远,但她却念及哥哥一路上心思郁结,便觉得人生天地间,何其渺弱无力,何苦执着些伤感之事,抛开过去的沉痛好好生活岂非更好。   再观其他诸人,果然毕竟是男儿意气,个个逸兴遄飞,姿态豪迈,苏雨蝉心中突生的伤感更加难以言说了。   众人忍不住纷纷引颈长啸一番,宗子羡却始终十分拘礼谨慎。众人见了便打趣他,宗子羡笑答道:“恐惊天上人。”众人听了更是哈哈大笑。   方子皇兴致高昂,竟抽出双剑舞了起来。只见剑光四处翻飞,密不透风,剑势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苏雨蝉虽然看不出精妙之处,却也觉得他舞得神采飘逸,煞是好看,心想:若只在此时看他舞剑,其流畅潇洒,倒真教人看不出来他与宗子羡师兄弟二人曾在初六夜里遭人行刺,被伤了手臂呢。   方子皇一套剑法施展完毕,众人叹为观止。   少君赞道:“久闻方兄天赋异常,双剑剑法不同寻常,可各自施展两路不同剑法,今日一见,果然妙绝。”   方子皇因伤故,初七未能出手较量宫田诚,心中郁积,今日饱览华山高峻雄伟,一套剑法施展地酣畅淋漓,痛快了许多。又听众人由衷称赞,心里十分高兴。   然而叶慕华作为主人一方,至今仍未探查到刺客的丝毫踪迹,内心感到无比惭愧,便又问及此事。   方子皇摇头说道:“虽然对方也是用的一柄短刃,然而绝非蓝庭煜。他那短刃更加凶险锋利,隐约闪着幽幽的蓝光,十分鬼魅,并且招招致命。蓝庭煜为人虽然孤僻,然而也未见得如此狠辣,更何况武当与蓝家也素无冤仇。”   叶慕华却叹道:“然而蓝庭煜在盟会前出现在华山和宫田诚比剑始终是未解之谜,况且放眼天下,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施展短刃的高手来。对手武功如此之高,想必定非无名之辈。”   少君却笑道:“原是房间内空间过于狭小,方兄和宗兄两人的三柄长剑不但施展不开,只怕还要互相妨碍。更何况对手占尽先机,又得了兵刃上的便宜,因此也未必见得对方武功有多高明,名气有多大,怕不过是些无名的宵小刺客罢了。”   然而叶慕华心中却始终存疑,方才见方子皇那一手双剑绝技何等精妙,心想虽然少君所言十分在理,然而对方若是等闲无名之辈,只怕也绝不能刺伤方、宗二人。就像是宫田诚与楚剑辞比剑之际,虽然腰间有被竹片造成的些许小伤,却也须得楚剑辞这般顶尖的剑术高手才可取胜。   楚剑辞虽然鄙视蓝庭煜剑道入了歧途,然而却又十分钦佩他学剑的毅力诚心,因此也说道:“蓝庭煜与宫田诚对剑道都十分执着,世上只怕还没有什么事能够阻挡他们寻求一个好的对手来探索更深的剑法奥妙。因此,尽管他们俩之间的决斗看似不可能,然而他们自然有非常的手段来解决逾越这些障碍,并不算难解之谜。至于他们选在盟会前,想来只是为了避开天下人的耳目,避免成为世人谈资罢了。想必决斗一了,蓝庭煜便早已离开华山了。”   叶慕华听众人均是如此意见,便不再说些什么,然而心中总是感到可耻,不能释怀。   苏雨蝉方才心绪悲伤,此刻又见他们纠结于方、宗二人的伤臂之仇和华山的戒备不严之耻,心中不快,十分痛恨。她看一眼哥哥,虽然神情淡漠,并不在意此事,然而眼神依旧凝重,知道他心中仍在暗自纠结自己的仇恨,因此心情变得更加伤感。   宗子羡的父亲宗谷辰号称大内第一高手,同时精通大小两种擒拿手法,此次护卫顾太傅来华山也是他亲自压阵,因此宗子羡得与父亲相处数日。   但他自幼被送到武当学艺,一年不过回得几次,此次见了父亲,反倒更思念起家中母亲了,便悄悄独自在一旁和一个童子温起酒来。   渐渐酒香四溢,众人才发现宗子羡不知何时已独自酌起酒来,又纷纷取笑打趣。   宗子羡意兴萧索,姿容憔悴,说道:“人性果然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我这两日见了父亲反而变得愈加思念,倒不如索性不见,也不至于引起这般强烈的念头,让诸位见笑了。”   萧潜回想起自己距上次和二老相聚已有三年了,然而他被情感纠结,编纂药典之事也至今尚未大成,竟是不敢回京师探望双亲。   他虽然时常思念心切,意志动摇,但一想到家中尚有弟弟萧渊和弟妹照顾,又自觉安心许多,因此誓要解开心结或者著成典籍之后才肯回家。此时见了宗子羡真情流露,他心里十分感动,便盘膝坐下与宗子羡共饮。   其他众人也纷纷坐下饮酒谈笑。   少君深情而又洒脱,心中虽也十分想念妻子,然而每每念起却觉得幸福甜蜜无比,竟无哀伤之情。苏雨蝉心中羡慕非常,只渴望哥哥能如少君这般潇洒,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少君见众人酒兴盎然,便自请为众人演奏古琴。   随行童子侍从中有上次便随行登高的,也有一些是新挑的。他们听上次随行的同伴将少君的人品乐技称赞得天花乱坠,心里自然十分向往羡慕,此刻见少君要演奏音乐便凝神聆听,竟忘了煮酒服侍。幸而众人都听得十分入神,都不曾在意到此事。   少君此时心情明快,一曲终了,众人均受感染,宗子羡、萧潜心里宽慰许多,苏雨蝉也觉得自己刚才过分悲伤倒是有些矫情做作了。   众人纷纷请再奏一曲,而少君一曲弹毕,兴致抒发,自觉再强弹一曲反落了下乘。他正要婉拒时,忽听得一阵箫声,婉转低沉。   少君不觉想起自己远行之时的情景。   秋风乍起,拥雪夫人看着窗外的一片黄叶随风飘落,不禁伤感万分,念道:“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憭栗兮......”   少君见了心里怜爱,便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妻子,答诗则是“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   拥雪夫人心中感动,答诗道:“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少君则又答道:“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想及此处,少君便猛然顾念起如今距与拥雪夫人分别之日已将近一月,此间事已了了,可自己却仍身在华山未曾启程。和着箫声,少君竟无限伤感起来,不自觉地一边落泪流涕,一边恣意挥手抚琴,应和箫声,全然不觉众人均早已泣涕涟涟。   正要高潮之时,却听“铮”的一声弦响,琴弦应声而断!箫声琴声俱都戛然而止了。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均在心中纳罕何人音乐造诣竟有如此之高,比之少君也丝毫不遑多让。   少君心中却暗感惭愧,经年以来,他自认于音乐之道已得父亲真传,世间除却神君恐是无人可望其项背了。直到今日听得此曲,方知天外有天,因此亟欲想一睹其人风采,便出言呼唤。   只见一对青衣男女漫步走上峰顶来,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容貌昳丽,虽不如少君那般光彩照人,一眼便令人惊艳,然而细看之下只见二人面庞干净白皙,五官精致清秀,唇红齿白,高雅脱俗,越看越觉得耐看。他们手臂也都佩着茱萸囊,因此身体散发着茱萸的香气,气质十分美好。   苏雨蝉见他们容貌极其配合,双眸一对便脉脉如水,心里羡慕非常。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拥雪夫人远在一方,少君遥相思念,琴曲依旧情感欢乐明媚,而这青衣男子有佳人在旁,相与共访名山,反而却吹出如此伤感的曲子,看那女子神色,也似是颇为愁苦。   苏雨蝉心中感慨,觉得感情之事果然高深莫测,旁人眼见的美好未必美好,痛苦也未必痛苦,其中快乐忧愁唯有当事人才可切身体会了。她想到这些,心中突然又莫名得想起昨夜和燕无痕望月乘风之事,不禁有些小甜蜜。   只见那青衣男子向少君一揖施礼道:“山野村夫连声律,与舍妹声语初脱樊笼,听闻公子琴曲高妙,伉俪深情令人羡慕,思及己身未免失落凄凉,一时冲动才吹出如此糟杂刺耳的声音来,坏了公子情趣,望请恕罪。”   苏雨蝉这才知道此二人竟是亲兄妹,难怪相貌颇有契合之处,想起自己竟误会其为一对恋侣,实甚可笑,心中十分惭愧,庆幸自己方才荒唐的猜测未曾脱之于口。   少君听了忙还礼答道:“连兄有礼,在下欧阳水月,原本自以为于音律之道已登堂入室,今日听了连兄之曲方知自己何等浅薄,欧阳何其有幸!若是连兄之曲尚且呕哑难听,这天上人间,不知还有何声足可入耳?”   两人客气一番,少君便邀请连声律兄妹入座,与诸人见过。在场之人,莫不是当时顶尖人物,声名昭著。然而连声律却丝毫不为所动,似乎从未听说过一般。   方子皇心中怪异,便以斟酒为名,趁机试力,岂知连声律不动声色,安然接下,功力之深,比之自己恐怕只高不低。   众人先见他懵懂,原以为他并非江湖中人,因此稍有无知罢了,然而此时见他功力深不可测,心中十分骇然。   叶慕华更是感慨万千,可叹自己生逢安平盛世,而又人杰辈出,深恐自己埋没了华山威名,不免暗自叹息,猜测刺伤武当二子的短刃高手,除了蓝庭煜外,当真另有其人了。   他又见这连氏兄妹二人风姿卓越,连声语一袭青衣随风摇摆,神情端庄秀美,恍如天人临尘,心中又不免想道:“天地之大,山外有山,风流人物层出不穷,何时又多了这般绝顶人物!今日能有幸得见,若能结缘便是弃了这一身浮名又有何可惜?”   少君得见连声律十分兴奋,全然未想及其他,只顾交流些音律心得。   连声律说道:“我听闻当世乐圣名号洞庭神君,音律造诣之高旷古烁今。然而方才听了欧阳兄之曲,料想神君亦不过如此了。”   众人见他于音律之道造诣无双,却又竟是只知神君之名号而不知其人,更不知眼前水月公子便是神君之子洞庭少君,比方才见他显露高深武功还要惊讶。   而少君见连声律竟说出自己不亚于父亲的话来,诚惶诚恐,忙解释道:“洞庭神君便是家父。家父一生醉心音乐,造诣之高,我便是穷极一生恐怕也难以企及。”   连声律忙道声失礼,说道:“此生虽不能听闻神君操曲,但今日既听欧阳兄之琴声,亦是受益良多,无异于聆听神君曲艺了,也总是不枉此生的。”   他感慨一番,又说道:“听闻神君年轻时曾入得大内皇宫,翻阅古今音乐典籍,不知传言是实否?”   少君答道:“当时家父一众好友虽争相劝阻,然而难当家父痴心一片。他老人家入宫三月,几乎不眠不休方才阅尽宫中藏书。家父性情温雅,少有得意之时,至今却仍为此事引以为豪。”   连声律听了不禁心生仰慕,又与少君谈论了许多有关音乐的话,二人俱都十分高兴,竟不知天色渐晚,直至旁人提醒,二人才醒悟过来。   叶慕华便邀请连声律兄妹在华山暂歇一晚,少君也在一旁极力劝和。连声律虽然觉得与少君交谈过于短暂,心中也十分留恋,然而仍旧坚定地拒绝了叶慕华与少君的邀请。   少君十分可惜,便从童子怀中取来刚刚弹过的古琴赠予连声律,说道:“今日得见连兄,欧阳实属三生有幸,然而奈何欧阳如此福薄,与连兄的缘分未免太过浅薄。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此琴虽残,情谊却全,请连兄权且收下纪念,万勿嫌怪。”   连声律接过古琴,十分感动,便拿出刚刚自己吹的那杆白玉箫。连声语看着这白玉箫,眼神十分关切,却听连声律答道:“投我木瓜,报以琼琚。连声律原本应以此箫赠予欧阳兄,然而此箫乃佳人所赠,于连声律意义非常,实不敢将其赠人。但除却此箫,连声律又身无长物,实在辜负欧阳兄美意,今愿以此箫为欧阳兄独奏一曲,欧阳兄切莫见笑。”   说着他便长身而立,又吹奏了一曲。少君听了更加感动,答道:“连兄之情,欧阳心中尽知矣。”   连声律再拜谢过少君,便携着妹妹另寻道路飘然离去了。   苏雨蝉见叶慕华仍呆呆地看着连声语翩然而去的背影,神情无限怅惘,似乎忍不住想要追随倩影萍踪远去,心里不免觉得好笑。又想到方才自连氏兄妹入座以来,众人皆言笑晏晏,唯有叶慕华作为主人反倒言语讷讷说不出话来,心中便更加觉得好笑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后来的叶慕华从连声语临走时的那嫣然一笑中收获了何等强大的安慰和勇气,那莫大的鼓舞又伴他度过了多少艰难!只是同时那伴随着这份幸福而来的伤感,却也是如此的悲壮和凄凉。   少君见终究未能留住连声律,也十分惋惜,感叹缘分浅薄,兴致萧索着下山而去。苏雨蝉顾虑苏暗香身体,又不免好奇燕无痕独自一人在别院里如何度过,同时还想着趁晚些时候再和他学些轻身功夫,因此下山也十分积极。众人大都心情舒畅,虽不乏心事凄凉之人,倒也无伤于一路上的融洽气氛。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三大章,六小章的铺垫,下一章开始主线就要开始了,真是振(tuo)奋(ya)人(wu)心(qu)啊!   小天使们,给个评呗,感觉文太冷,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忘记在哪说过了,这里再说一下吧,周五周六晚双更) 第7章 殷无伤(上)   殷无伤(上)——名剑风流含星动   赤焰教之乱已过去七年了,然而江湖上至今仍对此事津津乐道,当年的公子起至今依旧是令所有江湖人士肃然起敬的一代名侠。   但对天下的普通百姓而言,尤其是北方边境的千万黎民,这七年来,定北大将军燕图北才是他们心中无法抹去的传奇。   七年前,不仅有赤焰作乱,更有北狄攘边,若非燕将军星夜驰援,浴血奋战,如何会有今日的七年长安?   在那场战争中,燕老将军失去了他的两个儿子。长子燕翊,时年二十二岁,次子燕翔,时年一十八岁。   当时是燕翔第一次亲临战场。出征之前,他和父亲说,我会成为本朝的霍去病。此次任务虽然艰巨,但是燕老将军看着他的两个儿子,顿时觉得宽慰不少。   燕翊则已经跟着燕老将军在战场上历练过很多年了,运筹帷幄,武略文韬。军营里的将领士兵也十分敬重这位老成持重的少将军。   “你那长子果真是一名很优秀的将领,有你们父子在,我朝江山定然是固若金汤了。”连先皇也常常这样和老将军说话。   燕老将军固然十分高兴,然而总觉得燕翊欠缺了点什么。直到次子燕翔也渐渐参与些军事后,他才恍然大悟,长子虽然稳重有余,却缺少了些机动灵活。   时间久了,燕翊也渐渐觉得这个二弟天赋更加高明。娴熟弓马,绝伦武艺,这些自然不在话下。更难得的是他虽未经战阵,却能依靠简单的情报准确地窥察敌心,并且多有奇计。因此,燕翊也十分地爱护这个弟弟。   燕翔的灵性,不仅久临战阵的燕翊难以企及,自己渐渐老了,恐怕也比不上吧。不过这孩子有时未免太感情用事了些,喜欢和营里的将士们胡闹,论及将帅之才,还是翊儿更合适呢。燕老将军看着年轻的儿子笑了,心想,你不用成为本朝的霍去病,你可以比霍去病更加强大。   一旁的大将们也笑了,都说道:“将军将门虎子,忠义昭昭,真算是本朝的杨令公呢!”   这些将领十分羡慕老将军,经常说这样的话,然而老将军并不十分喜欢,甚至有时候他听到这些话后反而会希望自己的儿子毫无军事才能,切莫折损在战场上才好。于是他又看着自己仅仅十岁的一对双胞子女,双手将他们搂在怀里,感到十分欣慰。   “杨令公一心为公,我却始终避免不了这些护犊私心,因此是万万不能与其相提并论的。”燕老将军心中感叹着。   出征的路上,大同前线军情不断告急。燕翔说:“前方吃紧,而如今路遇大雨,大军速度太慢,恐怕来不及救援。我愿与哥哥率一众骑兵抄近道从侧翼奇袭,打乱敌军部署,拖慢敌军节奏,父亲自率大军行进。”   燕老将军犹豫了一下,燕翊便也请命道:“一旦奇袭成功,打乱了敌军部署后,我们便绕回城中坚守城池,等候大军救援。”燕老将军才终于答应了。   燕翊上马前看见父亲担忧的眼神,便又回过来和父亲低声说道:“父亲放心,燕翊必保二弟周全。”   燕老将军本想说,你也要当心,你兄弟二人互相扶持俱要平安才好。但眼见着燕翊干净利落地上马前去,当着三军将士,燕老将军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雨声潇潇,一众轻骑兵跃马挎刀,践踏着雨水浸湿的枯草泥泞,呼啸而去。燕老将军看着这夜色下的雨幕,听着雨幕中的马蹄,心想,这样的天气似乎最容易被梦魇住啊。   奇袭成功了。   燕老将军听到消息十分高兴,若非遇到刺客,自己此时恐怕也已经率着大军赶到大同了。届时父子三人共同守城御敌,日后也定将流传出一段佳话吧。   但可惜的是,敌军毕竟有备而来,似乎十分熟悉边防守备,很快便反应过来重新掌握了节奏。   燕翔便又燕翊说:“如今父亲大军未到,敌军反应之快超乎想象。而城内的守军疲惫不堪,我们带来的骑兵也不善守城,进城城必破,不如在此四处扰乱敌军,待大军一到方有生机。”   终于,燕老将军率着大军赶到了大同。城池虽然残废颓靡,却依旧坚强。然而,燕翊血肉模糊,燕翔尸骨无存,只留下一副残破的盔甲。   古来征战几人回啊!   当年那场大同守卫战,大概便是燕图北一生之中经历过的最艰难的一战吧。   如今七年光阴弹指即过,华山之会也已过了月余,已是十一月的光景,北方的天气早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华,道路变得难行起来。两旁的树木早已枯死干裂,冷风一吹,枝桠抗风之声凄厉难听,如同鬼魅哀嚎。   燕翩翩想起路过大同的时候,七年的时间早已抚平了战争留下的创伤。城内一片祥和,百姓安居乐业,街头巷尾,人迹繁华,但常常还有些年纪稍长的人在酒肆街头回忆着当年的那场大同保卫战。   他们嘲笑着当年的北狄人如何的贪生怕死,如何的愚蠢猥琐,又赞颂着当年的燕将军如何的威风凛凛,如何的镇定自若,真不愧是天神下凡。兴起说至激动人心之处,一些年少的市井少年听了竟然也跟风起来,但凭臆想胡说八道,还夹杂些各种听不懂的方言和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粗口。   有人说道:“我虽然年轻,七年前还不过十岁,然而却也对当年的事情记忆犹新。想当年我在城外牧羊,遇到一小队北狄人士兵,大概也就十来人吧。他们一见了我便上来哄抢我的羊群,全无军纪可言。我便假装弱小,他们也全然没想到我内衣里面竟贴身藏着一把极其锋利的匕首,正是用来防范狼群的。我趁他们不备,便从衬衣里掏出那把匕首来,一刀了结了一个北狄兵的性命。其他人见了吓得惊慌失措,便舍了羊群一起过来拿我。可笑他们虽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行动起来却笨得像猪一样,哪比得上我年幼小巧,身法灵活,因此始终抓我不到,反被我趁机又了结了几个。但他们毕竟人多势众而且力气长远,我渐渐支持不住,便又急中生智,大喊一声‘燕将军!’。那剩余的几个北狄兵竟然就被吓破了胆,丢盔弃甲胡乱逃窜去了,只有一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心中好奇,便小心靠近过去,哪知道他竟然是被活活地吓死了!”说完便哈哈大笑。   旁边的人听了虽然觉得荒诞不经,难以令人信服,然而却觉得听得十分过瘾,也跟着哈哈大笑,并纷纷争相模仿,又编造出许多更加荒诞的故事来。   燕翩翩想:“我可是失去了两个最亲爱的哥哥啊!那是他们用生命换来的胜利,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轻而易举了呢?”   或许真的应该像翎哥哥说的那样,给予对手应有的正视和尊重,才是对自己胜利最大的尊重吧。燕翩翩又在心里想着。她看向燕翎,而燕翎依旧一副似有所思的样子。她便说道:“翎哥哥,自从在太原附近闹翻了一伙山贼后,你就很少和我说话了,每次问你都说回了京城再告诉我。现在我们已经到了京郊,中午就可以到家了,总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了吧?”   燕翎也收回了思绪,展颜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你还记得华山上那个叫楚剑辞的人手中的剑么?”   燕翩翩心中恼气,但依旧装作甜甜地问道:“记得啊,楚剑辞打败宫田诚的最后一招时,那把剑竟然自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真想亲眼看看那把剑呢。只可惜那个楚剑辞出剑太快了,我只看到一片光华闪耀,看不清它长什么样子呢。”   燕翎说道:“嗯,其实这把剑大有来历,我听殷大哥说...”   “你听殷大哥说,这把剑原是宋朝的一名铸剑大师所铸,用的还是当时天下落下的一块陨铁呢。据说《梦溪笔谈》里还有记载,说是’治平元年,常州日禺时,天有大声如雷’云云,总之就是落了一块陨石,后来还被太守送到润州金山寺保存。但后来传闻说当时有一位江湖异人听说此事后,便前往金山寺盗取了这块陨铁。而金山寺的和尚害怕太守问罪,就隐瞒不报。   “而那位异人拿到陨铁后,便找到当时的铸剑大师请求将其铸成宝剑。那位铸剑大师看到陨铁后也十分兴奋,便答应了请求,并且经过九九八十一天才终于铸成。可谁知此剑性情极凶,那位异人使用此剑不到三个月,那两面剑脊之处竟自行出现两道血槽,并日渐加深。不到半年,那剑脊处的两道血槽便汇合形成一道镂空血槽,杀气弥漫,竟装不得剑鞘。但凡每配有新鞘,无论何等材质,一经拔剑便立时被剑气摧毁。那位异人也自此变得残忍嗜杀,最终堕入了魔道。   “后来幸得多位高人合力制服了那位异人,收了此剑,觉得大有邪门,便意欲毁掉。谁知此剑削铁如泥,坚韧不折,一时竟无法摧毁。众人无奈,便又找到那名铸剑大师。大师亦是无可奈何,只好四处翻阅典籍,最后终于在一本古书中得到启发,用精铜铸了一道剑脊,和剑柄连在一起镶入剑身的镂空部分。而那精铜剑脊表面刻有许多神秘的图案符文,无一处缺陷,内里却据说有二十八个圆洞,参照天上二十八星宿的布局,并在洞中各自装有一枚银珠,来代表那二十八颗星。此剑倘有杀气,这二十八枚银珠便会叮咛作响,镇压此剑凶气。此剑也因此得名‘含星’。   “而那位大师铸成剑脊后心力交瘁,不久便闭目长逝了。众人虽然感慨,但万幸剑中邪气已被镇压。可谁知好景不长,又过了些光景,众人又发觉精铜剑脊两旁竟隐隐又形成两道浅浅的血槽,新配剑鞘也终于在一次拔剑后被毁。众人惶恐,最终竟听信了一名游方道士的话,选用桃木制作剑鞘。可说来也怪,此前各种名贵剑鞘均经不住此剑凶气,而那桃木剑鞘竟能始终保持完好。   “再后来,便是江湖中人,人人均知此剑灵异,奉为神兵,争相角逐,最终竟不知此剑下落了。   “我说的可都对么,翎!哥!哥!”   燕翎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竟似乎没能察觉她最后的吐字几乎已经是咬牙切齿了,只顾着摇头感叹道:“殷大哥对你果然很好呢,什么故事都讲给你听。只是这柄邪剑如今出世,不知道会引发什么动乱呢。自从华山一会之后,我总觉得当今一切虽然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却暗流汹涌啊。”   燕翩翩见了他摇头晃脑的模样,更加恼恨了,终于忍不住大声道:“什么殷大哥对我真好,什么故事都讲给我听,这明明是你在华山时候就故意向我炫耀的。而且你不说话也是在闹翻那伙山贼之后,你心里想的肯定不是这个,你骗我!”   燕翎一时语塞,反驳不了小妹的质问,终于一拍马背耍赖道:“那你抓我吧,你要是抓到我了我便告诉你。”   燕翩翩看着燕翎远去的背影恨得牙痒痒,也赶紧打马追去。 第8章 殷无伤(中)   殷无伤(中)——宝马飒沓故人来   且说燕翎与燕翩翩自华山路过大同回京,在京郊官道上打马奔驰,互相追赶。   而自去岁新皇登基后,照例轻徭减赋,大赦天下,因此天下已是山河稳固,百姓安居乐业,欣欣然一片繁荣景象。而京城有天子坐镇,浸染帝王气势,其繁华胜状,更是天下无双。天下名城虽多,却莫能与之相比。时人或求富贵无双,或求扬名天下,首选之地便是京城。   如今虽然已是十一月冬天,京郊官道上的来往行人依旧很多。路上一些有见识的行人见了燕翎与燕翩翩座下的两匹枣红马神骏不凡,不禁对主人也十分向往。   只见马上两名男子相貌十分肖似,似是同胞兄弟,但显然又觉得一眼看上去,一人英朗挺拔,另一人则更偏秀气明媚了,并不十分难以区分。可知人之差别全不止在一眉一眼的相貌上,亦在于身体言行所散发出的气质了。   而另一些眼光更加高明的人看见红马的主人,更是觉得此二人眉清目秀,一身贵气,不是普通凡人,赞叹京师果然人杰地灵,卧虎藏龙,才在京郊竟然就能遇见如此人物。   心中正感慨间,便见那英朗挺拔之人打马狂奔,那秀气明媚之人在后穷追不舍。他们正感到奇怪,就见那英朗男子似乎求快心切,双腿猛地一夹马腹,不料用力过猛,那枣红马吃痛不住,立时受惊竟将主人甩了出去。   那枣红马果然神骏非凡,这一甩竟直将主人抛进了一旁的池塘水库之中。路人纷纷大惊失色。然而北方人多不善凫水,虽然心中可怜,但俱都只是站在路旁指指点点,无人敢下水搭救。   燕翩翩急忙弃马奔到路边,大声呼喊着翎哥哥。众人听她情急之下,声音不加掩饰,听起来娇柔动人。又见她虽着男装,然而气质清秀可爱,才知道她是女子之身,与落水者原是一对同胞兄妹了。   燕翩翩手足无错,早已急得眼泪直流。眼见燕翎在水中渐渐挣扎无力,这才反应过来向旁人求助,解下身上所有银两和值钱物品,泣不成声。   众人见了实在可怜,然而冬月寒气刺骨,池塘野水更不知冰冷到何等地步,倘若冒然下水,少不得也要平白搭进条自家性命。   世人虽多爱财,然却更加惜命,哪里却有单单为了钱财而不惜食命的人呢?   燕翩翩见状,几要晕厥过去,又转过身子哭喊着燕翎的名字。而燕翎在水中终于挣扎得再无力气,渐渐地沉入水中。   燕翩翩呆了,一抹眼泪,便要跳入水中,忽觉一只手从身后挽住了自己,便见一道白色人影如惊鸿般掠向池心,单手一抄,拉住燕翎将要被淹没的五指,猛一用力,竟凭空将燕翎提了出来挟在腋下,飘飘然踏水而来。   池面上波纹仍在扩散,燕翩翩的脑袋仿佛空了一般,浑然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只依稀记得翎哥哥似乎快要死掉了,自己去解救翎哥哥也舍了性命,但似乎又有人及时拉住了自己,还救起了哥哥,所有的画面零零散散,都是如此的懵懂而不真实,仿佛做梦一般。   愣了好一会儿,燕翩翩才终于醒悟过来,见到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人正按压着燕翎的胸腔,迫得他将喝下的池水悉数吐了出来,不住地咳嗽,然而神智却不曾清醒。   燕翩翩冲过去扶起浑身冰冷湿漉的燕翎,紧紧抱在怀里,“哇”地一声便放声大哭起来。   有一位好心的皮毛商人见了十分感动,赠了一件毛裘安慰道:“赶快帮他换身干净厚实的衣服吧,莫要着凉了落下病根儿才好。”   燕翩翩接过衣服十分感谢,竟将刚刚取出扔在地下的银两悉数赠给了那名商人。那商人推辞不过,便又多送了许多衣物。   那商人刚走,燕翩翩才想起自己竟还未对真正搭救燕翎性命的恩人表示感谢,然而此刻自己已身无长物,十分困窘。   那人见了并不在意,径自在路旁招来一辆马车,抱了燕翎进了马车,给他换好衣服,留车夫和燕翩翩在前驾车。衣服换好之后,那白衣人只说外面风冷,招呼燕翩翩进来。   燕翩翩钻进马车,只见燕翎脸色发紫,仍旧晕迷未醒,心中想起刚刚的情景,十分后怕,又偷偷掉了些眼泪。   那白衣人见了十分怜惜,温柔地安慰道:“没事的,他身体强壮,最多受些风寒便好了。等待会进了城,到家后便煮些姜汤喂他喝下,再请个大夫检查一下便好了。你们的马我也托人送回府上去了。”   燕翩翩听他安排十分周到得宜,语气更是无比怜爱温柔,心中着实安慰许多,便说道:“燕翩翩多谢恩公搭救哥哥燕翎性命,此份恩情燕翩翩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说罢竟又有些呜咽。   燕翩翩与燕翎一胎所生,感情十分亲密,加上七年前她一连失去两个哥哥,心中悲伤难以言表,对燕翎这个哥哥更加珍惜爱护。她贵为将军之女,他人别的恩情她或可利用将军府的权势金银报答,然而此时眼前白衣人却是救了她硕果仅存的一名哥哥,因此动了真情,实在想不出如何报答才能表达心中的感激,结舌了半天却只堪堪挤出一句无以为报。   白衣人听了十分感动,见了她心中害怕却强忍泪水的模样反而更加心疼,竟不自觉地抚着她的额发,又安慰道:“我何须你们报答,只要你们以后再要背着家人出去玩耍,切莫再像这般任性胡闹了便好。”   燕翩翩虽未见此人真实面目,然而却莫名觉得此人十分亲近,令人信任,便用力点了点头,坚定地答了声“嗯”。   燕翩翩见他带着面具不肯示人,本欲问他缘由,但想着问他姓名来历他尚且推脱不告,因此深恐其中有许多凄惨隐情。触及恩人的伤心往事总是十分不好的。她想到此处便勉力忍住,也不去深追他的来历了。   沉默了一会儿,那白衣人拿出一个狭长的黑布包来,递给燕翩翩说道:“你猜猜这是什么?”   燕翩翩一脸茫然,小心地问道:“给我的?”   那白衣人笑了一下,答道:“这东西也不是我的,我只是从一朋友那里借来的,知道你想看,就拿给你看一眼。”   燕翩翩心中好奇,便接过布包,打开一看,竟是一柄桃木鞘的宝剑。燕翩翩失声问道:“呀!是含星剑?”   白衣人点点头,示意她还可以拔出剑来仔细观赏。   燕翩翩便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翼翼的抽出剑来,口中喃喃说道:“这剑可真沉。”   白衣人笑道:“这剑剑身宽尚不及三寸许,长不过二尺七寸许,在各种长剑中原也是属于十分轻灵的,只是它的剑柄独特,因此反而比一般长剑要沉些了。”   燕翩翩兀自点点头表示听懂了,便细细观看剑身。只见剑脊表面果然如传言般刻着许多看不懂的符文图案,闪耀着金色的光华。两面剑脊的两侧,亦有两道浅浅的血槽,但若非仔细观察并不能察觉,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窄浅很多。陨铁铸造的剑身部分却光华内敛,并不如普通刀剑那般精光四射。   “听说此剑剑气骇人,没想到它的光泽却如此温润,全然没有铁石寒光的森气,反而有点像,有点像珍珠的亮泽呢。真好看。”燕翩翩想了许久,终于才找到合适的比喻,便心满意足地收剑入鞘,递还给白衣人。   白衣人正要接过,燕翩翩却又突然缩回手来问道:“听说这剑的剑脊里面有二十八颗银珠,主人每有杀气它便会感应得到,并叮咛作响,不知是真是假?”   白衣人又笑了,答道:“这个,它里面确实有二十八颗银珠,也确实会响。不过据我那位朋友说,它响的原因或许是受主人内力激荡所致。当一个人运足内力时难免会有杀气,所以当年公子起与少林了空方丈才会想出落叶拂身的内力比拼方式。因此传言想是因果倒置,非是剑感应杀气主动鸣响,而是剑气催动银珠作响。然而令人费解的是,既然内力可以激发银珠发声,何以与人拼斗时兵刃相接碰撞,却又不能激发声响?而且在这一寸许宽的精铜剑脊内部依照星宿方位留下二十八个圆洞,又放进二十八枚银珠,却保持表面十分完好,全无开洞的痕迹,工艺之高明实在是匪夷所思。加之此剑锋利无匹,因此我倒觉得这种古老传言宁可信其有了。”   燕翩翩听他讲解地十分有理,心里又无端地十分信任他,因此听得心悦诚服,本想让他催动剑气听一听那清脆的银珠声响,然而他后几句话又听得她心里发毛,感到有些瘆人,便急忙将剑还了回去,想了想又问道:“其实我也听说过此剑的传闻,是江湖中有名的邪物,从如今大家看到它出世的反应就知道了,可为什么也还有那么多人去觊觎它呢?”   那白衣声眼神里还流露出一丝笑意,还杂着几许赞许,柔声说道:“你很聪明,能看出来还有许多人在觊觎它。其实这也不难解释,想想你小时候想要什么东西又怕翎......”   那白衣人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又怕别人和你抢的时候,不是也会故意将那东西说得一无是处,直让别人讨厌终于不再和你争抢么?历来宝物俱都不详,其间缘由有一半都不过如此,而另一半则是因为争抢的人太多,引得世间贪欲过分集中罢了。”   车声辚辚,马车仍在徐徐前进着,燕翎一直被燕翩翩紧紧拥着,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均匀,仿佛睡着了一般。忽听得迎面一阵马蹄之声,燕翩翩心中一动,便掀开车帘一看,只见一队劲装骑士迎面疾驰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链接1: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10&id=11238&page=2   链接2:http://bbs.jjwxc.net/showmsg.php?board=25&boardpagemsg=1&id=16539   你们一定猜不到,我又贴了一次链接。。。 第9章 殷无伤(下)   殷无伤(下)——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且说燕翩翩抱着燕翎坐在马车内,忽听得迎面一阵马蹄之声,心中一动,便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只见一队劲装骑士迎面疾驰而来。   那为首骑士一张国字脸,面庞皮肤粗糙,显是长年在边塞遭风沙磨砺所致。眉毛浓厚,鼻梁挺直,刻意留着胡须,虽然不甚浓密,但十分贴合他的脸庞气质。   燕翩翩见了此人十分开心,便招手道:“殷大哥,我在这里!”   那为首之人正是燕将军手下第一勇将殷无伤,年纪十分年轻,如今尚未到而立之年,却刻意留着并不十分成熟的胡须,想来是为了效仿兰陵王彰显成熟霸气,震慑军士和敌人吧。   毕竟殷无伤原是雁荡派前掌门兼江湖盟主梅远山的弟子,始终不过一名江湖豪侠而已。更何况在七年前,当江湖众人纷纷跟随公子起决战赤焰教,他却独自一人来到大同协助燕老将军守城时,未免太过年轻,难以令人信服。虽然彼时的殷无伤其实在江湖上早已是颇有名气。   其实殷无伤原名本为殷饬。但他受师父梅远山的影响,平时也好些书法,却又不甚精熟,写起字来自以为大气恢宏,可在旁人看来却是难以辨认。因此“饬”字与“伤”字虽然并不是特别相似,但由于他字迹狂乱,军营将士又普遍只识得一些简单常见的汉字,故而见了他的名帖都妄自猜测,误认他作“殷伤”了。他不得已,便常常与人解释此字乃是“饬”,而不是“伤”。久而久之,大家听他解释得多了,便既不叫他殷饬,也不叫他殷伤,反而偏偏都叫他“殷无伤”了。   殷无伤却觉得,如今他既已身在军营,无论是自己身上“无伤”,还是对敌人“无伤”,对一个军人来说都是十分耻辱的。   渐渐地,大家也发现他武功确实强悍,却并无甚将帅之才,便不禁想起了武艺绝伦而又能料敌制胜的两位同样年轻的少将军,深深为他们的牺牲感到无比惋惜和悲伤,心情十分低落。   殷无伤性情豪迈直爽,只见大家意志沉痛,对他并不十分热情爽快,甚至还给他取了“无伤”的别名绰号,便误以为当时大家嫌他年轻,看他不起,便自此刻意蓄须,以明心志。甚至为了方便战场杀敌,他还弃掉所学长剑,改用唐时直刀,糅合本身剑术和军中刀法,自成一家。   战场之上,他每每身先士卒,斗志昂然,刀锋所指,所向披靡。军中将士渐渐被他热情感动,也开始变得十分敬佩他。殷无伤也终于得知了两位少将军之死,对自己先前鄙陋的揣测感到十分惭愧,便依旧留着胡须戒告自己,更将“殷无伤”作为将士们对自己的祝福改作自己的名字了。   那白衣人见将军府已闻讯派人来迎接翩翩两人,便与翩翩告别。燕翩翩十分不舍,想着恩情尚不及报答,今日一别后不知何日才能再见,只是不依,定要留下他来。而那白衣人似乎也十分固执,竟欲展开轻功离去。   燕翩翩无可奈何,十分焦急,却见燕翎猛然张开双臂抱住那白衣人的双腿,大声叫道:“殷大哥,这是谋害我与翩翩的歹人,莫要走跑了他!”   那白衣人轻功无比高明,燕翎抱他不住,眼睁睁见他跃出马车。   殷无伤却见那白衣人脸戴面具,见了自己亟欲奔走,便十分信任燕翎的话,本欲勒马迎接公子,此刻又赶紧催马急追。   那白衣人见了,便用脚尖勾起一枚石子打向殷无伤的坐骑,迫得殷无伤也只能弃马展开轻功追赶。   燕翩翩想起那白衣人搭救燕翎时施展的绝妙轻功,心中着急,想着殷无伤定要追赶不上了,却听见燕翎又大喊了一声:“二哥!”   “二哥!”   很久很久以后,这一声呼喊仍会在燕翩翩心底骤然地响起,她回想起当时的那一刹那,依旧如同进入梦境一般,如此的不真实,却又如此的美好。梦里有燕翎泪流满面的脸庞,有白衣人骤然停下的趔趄身影,还有那片面具缓缓揭下后露出的熟悉的面容。   燕翩翩靠着燕翎坐在石沿上,房间里隐约传来母亲和燕翔的哭声,还有许多絮絮碎碎的心疼安慰话语。燕翩翩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又流下许多泪来。   “母亲无大碍吧?”   “大夫说只是受了刺激才晕厥过去,并不要紧的。毕竟我们都以为二哥已经死了七年了,连父亲好像也突然老了许多,我还从没见过父亲像今天这么失态呢。”燕翩翩口中答道,脑海里却回忆着今天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情,觉得仿佛做梦一样,好像一天之内经历了几世的世事一般,如此地梦幻而不真实。   但也正是因为梦幻,此刻才会觉得无比的幸福而留恋吧。翩翩心里想着,不觉得又朝燕翎靠了靠。   “三哥,我有好多年没这样叫过你了呢。”   “是啊,自从七年前父亲从大同回来,你便没有这样叫过我了,都只叫我的名字了。”   “嗯,有七年了呢。这七年以来只有你一直都不信二哥也已经死了呢。”   “我只是不甘心二哥就那么尸骨无存地走了,连尸首都不肯让我再看一眼。”   一阵风吹过,声音呜咽如箫声一般低沉婉转。燕翩翩靠在燕翎的肩上,又稍稍抱紧了些燕翎的胳膊。   “开始在太原的时候,我只是察觉到似乎有人在一直跟踪我们,还以为是父亲派人暗中保护我们呢。但后来才发现并不是府里的人,我竟又将二哥当作歹人了,就大闹了一个附近的山贼营寨,想弄乱局势趁机逃走,最不济也能让父亲派出的护卫发现并保护我们了。   “当时,我一开始还以为我真如后来传言的那样厉害,和你两个人单枪匹马挑翻了一个山寨呢!但后来仔细想想,总觉得其中发展未免也太如我所料,才猜想跟踪我们的人并无歹意,甚至在我们不知天高地厚地大闹山寨时,还暗中出了很多力气吧。”   房里的哭声终于渐渐止住了,断断续续地传来燕老将军夫妻和燕翔的声音。庭院里还有一些残留的枯叶被风吹着打转,飘起又落下,落下又飘起。   “直到在大同的时候,我才开始渐渐察觉到二哥的影子。他虽然十分聪明,但还是像小时候印象里那样太感性了呢,不免露出些小破绽。但想想也是啊,毕竟是大同啊。”   燕翎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了,便不再往下说下去了。燕翩翩捏着燕翎的手背,重复着念道:“是啊,毕竟是大同啊。”念着念着,不禁又泪流满面,鼻翼两侧拖着长长的泪痕。   燕翎看见翩翩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心中可怜,便轻轻刮去她眼角的泪滴。   燕翩翩又说道:“然而三哥你尚未十分肯定二哥的身份,便冒然暗中赶走府里的暗卫,假装失足落水,未免太不将我放在心上。倘若跟踪之人不是二哥,你又出了什么事,却让我怎么办?”说着鼻子一酸,又要落泪下来。   燕翎忙用手捧住翩翩的脸庞,不让她的眼泪流出来,说道:“即便不是二哥,既然他帮我们摆平了一伙山贼,想来也必不会任我落水不救的。然而我事先未与你商量便出此下策是我不对,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会了。”   燕翩翩推掉燕翎的双手,一抹眼睛,倔强地说道:“就算事先和我商量了你也不对,何况我几次问你你却故意一直不说。”   燕翎见了翩翩娇嗔的模样心里感到好笑而愉快,说道:“我自己也不确定,只怕与你说了最后只是徒惹你伤感。”   燕翩翩沉默不语,好久才说道:“还记得小时候我说院子里的那些桃花可真好看,可惜开不久便要被风吹谢了,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们永不凋零就好了。你那时也很幼稚,竟然想要连夜做一个好大好大的布罩来罩住那棵桃花。二哥心里虽然很可笑,但还是帮着你胡闹,真的连夜赶做了出来,被父母亲取笑了好久呢。大哥虽然什么没说,第二年却在我的房前种了整整两排的桃花,灿若云霞,繁华如雨。我知道你们都很疼我,希望我就像被你们罩住的那株桃花一样,世世盛开,永不凋谢。大哥如此,二哥如此,连和我一般大的三哥你也是如此。为了我,你们可以肆意委屈自己,可是我却只想你们能够像小时候那样永远一直陪在我身边便好了。就像那些树干一样,永远坚强地立在那里,风吹不动,雨打不摇,这样,我才能够安心快乐地盛开啊。”   燕翩翩不禁笑了,眼里却依稀还闪着泪光,笑靥果真如同那盛开的桃花一般,夭夭灼灼。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下人们点亮府前大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厅堂的门前也挂了两盏,在夜幕下将整个将军府邸装点得安静祥和。   燕翎紧紧握着翩翩的手,好一会儿才又淡定地说道:“二哥这七年来独自在外漂泊,定然也吃了好多苦吧。”   燕翩翩轻轻地笑着答道:“二哥自从在华山于人群中见到我们后,便一路跟随我们到京城,他心里定然也是十分地想念我们的。然而他七年来不与我们通些音讯,想来是因为他心里始终跨不过大同的那道坎,没有勇气面对爹爹的缘故吧。二哥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吱吖”一声,房门被推开了。燕翔站在灯笼的光华之下,红肿的双眼被灯光隐住,脸庞被照得红光可鉴,一袭白袍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犹如转世重生一般。   “二哥。”   “二哥!”   翩翩迎了上去,紧紧地抱住燕翔的脖颈,微微扬起一个笑容,一滴泪水便顺势流至嘴角。   “欢迎回家。” 第10章 沈临渊(上)   沈临渊(上)——莫对月明思往事   帝子降兮北渚,眇眇兮予怀。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少君刚转身离开,拥雪夫人就觉得心被什么东西牵动了一般,竟已忍不住开始想念了。   从前秋天的时候,每晨早起之后便可见木叶之上凝着无数圆润晶莹的露珠,十分可爱,因此拥雪夫人总是要拉着少君采集这些晨露。   然而自少君北去前往华山后,拥雪夫人在一个早晨刚刚才采集了几滴露珠后便突然觉得索然无趣,再也懒得去采集了。她虽是一介女流之辈,然而却酷爱《楚辞》的诗句,因此平日闲暇时便只读些《楚辞》来打发光阴了。   九月中旬的一个秋日里,当拥雪夫人正读到“洞庭波兮木叶下”的诗句时,不免有些伤感,一抬头便见一片木叶飘然落下,慵懒的阳光透过不甚茂密的树叶照下来,显得分外美丽。   拥雪夫人反而觉得更加伤感了,看着阳光洒下的碎格子独自发呆。突然,一个侍女叫道:“夫人快看!少君又来书信了。”   拥雪夫人回过神来,果然看见一只鸽子落了下来,心情顿时愉快起来,觉得地面上的落叶也可爱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拆下信来,十分爱惜。   侍女见了夫人这种仿佛初坠爱河的少女般的姿态,都觉得十分可亲。只见夫人眼睛看着信,眼角却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来,又都觉得十分好笑。虽然这一个月以来,少君常有书信传来,夫人纵然感动,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喜悦。况且自从收到此封信件之后,夫人空余时间也不再独自一人读着《楚辞》了,而是常常在水岸或者高处看着洞庭湖澄净清澈的水波,弹些时而喜悦时而伤感的曲子。   少君终于快要回来了吧。大家心里都如此猜测道,为夫人感到由衷的高兴。   十月初的时候,拥雪夫人夜里突然变得辗转难眠,白天精神非常萎顿。初十的早上,她一睁眼,竟发现不觉已快过了辰时,心里讨厌丫鬟放任自己贪睡。却不知丫鬟们今年以来一直看到夫人心事忧愁,很久没见过夫人娇憨可爱的模样,此时又重新见了,只觉得比以前还要更加可爱了,一时贪赏夫人美丽的丰姿才不忍打扰。   拥雪夫人看见阳光洒在珠奁上,随口问道:“今天初几了?”   丫鬟们见她每天都要将这个问题问个好些遍都不肯罢休,心里觉得好笑,答道:“初十了,庄主想必快回来了吧。”说到最后竟没忍住破了音,露出笑声来。   拥雪夫人见被丫鬟窥破了心事,心中觉得可耻便不再说话,梳好妆便要去探望神君。刚出房门,便见一个小童跑过来叫道:“夫人夫人,庄主回来了。”   这小童正是老管家温叔的小孙子,才十一二岁,因而未免毛手毛脚。丫鬟们心里嫌怪他太失了礼数分寸,哪知夫人不但全未在意,反而也有些失态,着急地问道:“到哪了?可到了庄里么?”   小童答道:“爷爷说刚刚上岸呢,知道夫人您心里记挂,便要我来报告您。”   拥雪夫人见众多丫鬟都在,听了这话觉得十分难为情,羞得面红耳赤。   “夫人和庄主的感情真全然不似已成婚多年的夫妻呢!看夫人的样子,感觉倒真像个还未过门的新媳妇呢!”丫鬟们都在私底下议论道。   拥雪夫人便又转身进屋,补了好一会妆容,看着镜子里美好的颜色,不禁嘴角又挂起笑容来,这才满意地起身,十分矜持庄重地去庄门前迎候少君。她刚到正门,便见少君、萧潜、楚剑辞三人远远回来了。   初十的月亮本来并不该圆朗的,然而拥雪夫人却觉得又大又圆,月光也十分温柔,一点都不像上月初十那般清冷。她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便问少君。   少君扭头向窗外一看,果然月亮又大又圆,也觉得十分奇怪。   拥雪夫人心中喜爱这美好的月色,便满足地抱住少君,絮絮地回忆些往年秋天的事情,心情十分愉快。又说起今年自己无心采集朝露的事情,央着少君明天陪她起早。   少君笑道:“在华山的时候,无痕告诉我说,秋天的夜露十分可爱宜人,但他又哪里知道朝露的美妙多姿?”   拥雪夫人便问道:“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一个人彻夜站在树上么?”   “上次他站在树上的时候被苏小妹发现了,说了许多话,到半夜时候便回房间里睡了。他一直表现得多言好动,可长年以来,却常常喜欢一个人站在树上,一站便是整整一夜。我想他心里必是有十分苍凉的往事,所谓油滑不过是在逃避自己的内心而已。这次,他终于能早早下来,想必是已经有勇气面对了吧。”   拥雪夫人听了觉得十分可喜。   少君又说道:“我看他和苏小妹倒是很投缘呢。他虽然不和我们顺路,却原本打算和我们一同离开华山的。然而苏小妹要向他学些轻身功夫,他便答应逗留了些时日。他一向表现得很轻浮,我倒还真没见过他教导苏小妹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呢。”   拥雪夫人听到此处苏雨蝉和燕无痕的暧昧,便记起萧潜来,又有些怅然。   少君见了,于是又说道:“说起苏小妹,我倒是有些担心他们兄妹呢。”   拥雪夫人好奇道:“你曾写信说,苏暗香病情一直拖着不能痊愈,难道你们离开华山时他仍未好么?”   “正是如此呢。不过萧潜留下了方子,说他虽然依旧心思郁结,机虑深沉,然而毕竟不再宵衣旰食,只要善加调养便无大碍了。何况华山云雾缭绕,环境幽雅,而且他似乎也与钟老先生十分投缘,又有苏小妹在一旁照顾,因此我并不十分担心他的病情。   “只是我回来时极力请他们共回岳阳,可他们依然异常固执,十分坚决地拒绝了我。说至动容处,他竟还忍不住落下泪来,极力劝说我自己先回岳阳。你也清楚,从我们与他相识以来,他便心事重重。这次他态度决然,想必是他也终于下定了决心,然而事情凶险,不愿令我卷入其中,最终才如此坚定地拒绝了我。”   拥雪夫人十分欣赏这对坚强的兄妹,对苏雨蝉这位小妹妹更是钟爱有加,听到这里便难免十分担心,责怪起少君没有坚持陪同苏氏兄妹。   少君也无可奈何,叹道:“我再三坚持,他终于才肯隐隐透露出他身负家仇,不愿假他人之手。我哑口无对,而剑辞又因为含星剑的缘故,也亟需一个安全的场所暂避一时,因此我虽然有心却也不能兼顾二人了。他便又留下一封长书交给我保管,说是他倘有意外便让我将之布公天下。他究竟有何仇家竟至于说出这种话来呢?”   拥雪夫人感叹他们身世悲凉,回忆起三年里和苏家兄妹相处的情景,十分伤情,少君听夫人回忆往事也感触颇深。   小别之后,夫妻两人虽有书信寄情,然而许久未像今日这般面对面地互诉衷肠,因此拥雪夫人情感一泻千里,竟止不住地又回忆起和少君萧潜相识时的更早的故事来,悲伤自己曾经陷入泥淖的凄惨身世,以至于在自己得到少君的纯粹感情的时候,竟不敢承认自己对少君同等的爱慕。   那时候的自己,对待感情的态度是多么可笑啊!可是却也那么的天真可爱呢。拥雪夫人回忆着,那时少君是怎么说的呢?   不论你有过怎样糟糕的过去,都不能妨碍你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想用尽余生的力量给你一个未来,不管是否美好,我都只希望能和你一起。   一些具体的字句拥雪夫人已经记得有些模糊了,但他当时那坚定的眼神和温柔的语声,还有他给予自己的莫大勇气和信赖,却始终一如昨日,清晰异常。至今回想起来,拥雪夫人还是渐渐忍不住地堕下泪来,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月光透过窗照在拥雪夫人的脸上,肌肤像雪一般无暇美丽,两行淡淡的泪痕看来楚楚可怜。   少君看得痴了,伸手拂去她的泪珠,用极尽温柔的话语去抚慰她,突然却记起“莫对月明思往事”的诗句来,觉得十分不吉,心里厌恶,便说道:“今晚月色异乎寻常,想是你我今日重逢,天公作美,莫要再说这些伤感的话,来辜负这圆满的月色了。”   拥雪夫人听了,想道往事终究已经过去,自己现在能如此真实地躺在少君怀里,实在是莫大的幸福,便心满意足地抱着少君安心地沉沉睡去。   少君见她鼻息渐匀,神态安静,如同孩子一般天真无邪,嘴角挂起了一道与睡前心绪不符的微笑,觉得十分可爱,便轻轻吻了下拥雪夫人的额头,抱着她也满意地睡去了。   少君担心苏暗香兄妹的境况,派人十分留意他们的动态下落,然而连月以来全然杳无音讯。   十二月的时候,下了一场极其繁华的大雪,一脚踩在地上,积雪直将要没入膝盖。有淘气的年幼孩童见了便分外高兴,想要下去玩雪,哪知一走下去半个身子便埋入雪中,再也难行半步了,样子十分憨蠢可笑。   苏暗香喜爱梅花,曾送了少君许多梅树,种植在拥雪山庄里。此时天气寒冷,这些梅花却开得格外旺盛,或红或紫,或黄或白,其色不一,尽态极妍。   拥雪夫人见到这些梅花开得格外可爱,便安慰少君道:“花既如此,人岂堪忧?”   少君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终于露出些笑容。 第11章 沈临渊(中)   沈临渊(中)——倚梅吹雪添君颜   且说少君担心苏暗香下落,可连月以来却杳无音讯。拥雪夫人见了庄里梅花开得格外可爱,便安慰少君道:“花既如此,人岂堪忧?”   少君似乎觉得很有道理,终于露出些笑容。   拥雪夫人便又说道:“去年苏暗香送了你一坛雪水,至今仍然埋在这梅花树下。今年他既不在,不妨我们自己也扫些雪水来。”   她披着一件素紫斗篷,边上绣着白色的狐裘,挽着高高的发髻,两鬓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衬得肌肤如冰雪般清丽玉洁。说着便轻轻提起裙摆走到树下,小心翼翼地从梅花瓣上一片一片地将上面的白雪扫到一个素净的白玉坛中。   少君只见拥雪夫人十指纤细白皙,眼波明丽清澈,如清泉一般,双唇的颜色固然不及那红梅般热烈,却十分的优雅从容,不由得怦然心动。   “若是你将这花瓣上的雪吹落下来,化掉的雪水才真正的是人间极品呢。”少君一边调笑着一边来到拥雪夫人身旁,和她一起扫雪化水。   拥雪夫人嗔怪了他一眼,少君便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鼻尖。拥雪夫人心中感到甜蜜幸福,脸上浮起一片红晕,便缓缓凑近一朵红梅,双眸微闭,朱唇轻启,小心地将上面的雪花吹落到一个新的白玉坛中,飘起的雪霰沾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轻轻颤动。   回廊上过往的丫鬟侍女们看见夫人站在雪中倚着盛开的红梅,身旁的少君一身白袍眉目多情,身形容貌果然都是美丽无双,情景已可入画,口中都十分赞美二人的恩爱。此时又见了夫人弯腰吹雪的姿态,更是觉得曼妙多姿,犹如天女一般,几要感动地落下泪来,痴痴地望着挪不开步子。   “这种过分风雅的事情我原本是做不得的,然而和你一起时却觉得十分有趣了。”   “是啊,倘若不是你在我身边,我也是做不来这些事情的,即便是做了也断然不如现在这般有趣。”说着拥雪夫人便不自觉地微微笑了起来。   少君心里感动,觉得这一片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眼前人更加美妙的了,便捧起拥雪夫人的脸在红梅树下细细地吻了起来。   “昔年公子起和了空大师曾以落叶拂身的方式比试内功高下,江湖人听了都觉得十分有趣新奇,纷纷效仿此法拼较内力,然而时至今日,始终无人能超越他们当年的成就呢。”   公子起名声卓著,几尽家喻户晓,拥雪夫人对他的诸多事迹也有所耳闻。   当时他和了空大师俱是十片落叶保持了八片完好,虽然貌似平局,然而了空大师年纪远长于公子起,佛门内力又十分温柔和煦,因此自承输了。但公子起也肃然起敬,说道:“这般比试更侧重于内力运用之巧妙得心,晚辈年轻却只怕还占了便宜。至于内功深厚高低自是不敢与大师相提并论。”   少君扶着拥雪夫人回到回廊上,自己又来至庭院之中,骈指凌空虚切,激发出一道无形剑气,一剑削落十朵盛开的红梅,又拂袖一扫,掌风将那十朵红梅完好地拂至头顶高空,便双眼紧闭,双臂一震,一股罡气从周身散发出来,周身方圆三尺之内,积雪均被荡得四处翻飞,地面犹如被扫过一般,不留一片雪花。   拥雪夫人被散落的雪花遮住了视线,看不真切,只见点点红花在少君身旁缓缓飘落,却不知是否完好。及至雪花纷纷落幕,那十朵红梅已落至少君膝盖处,拥雪夫人仔细一看,竟然无一被内力震伤,心中感到无比骄傲。   然而她看到少君脸色沉着认真,嘴角却似乎有一丝笑意,心中又想道:“莫不是他早已收了力气在故意骗我?”便弯下身子团起一个雪球朝少君扔去。   那雪球距离少君身体尚有三尺之遥,便砰然碎开,被罡气震作齑粉絮絮落下。   少君依旧浑然不觉,待心中感知到十朵红梅纷纷坠地后方才睁开眼睛,径直走过去牵起拥雪夫人的手,说道:“我方才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便总是你刚刚红梅吹雪的姿态,挥之不去,全然无心顺应落花的轨迹去控制气力的强弱分布了。想必那十朵红梅早已被我摧残地凌乱不堪了吧。我作下如此罪孽全应记在你头上才对。”   拥雪夫人笑而不语,只是用手指着他刚刚落花的位置。   少君回头望去,只见十朵红梅俱都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拥雪夫人浅笑吟吟,说道:“正是全应该算在我的身上才对。”   少君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想起自己以前一心一意地去操控内力流转,最多也只能保持六片叶子不败,如今放空念头,反而竟一举达到了十全十美的境地。其中奇妙,倒真是难解。他又想起了楚剑辞在华山遇到蓝庭煜时说过的话,似乎又有所悟。   第二天早上,大雪渐渐融化成水,从房檐下滴落,因天气严寒,便结成了冰柱,透明无色,晶莹亮丽。日光一照,拥雪夫人见了觉得分外可爱,一时淘气竟忍不住拿起一根青竹竿去敲击那些冰柱。   只听“啪”的一声,一根冰柱便堕在地上折断碎了。   “庄主,有大事发生了。景盟主他暴病亡了!”   “景盟主暴病亡了?”少君看着温叔严谨的态度十分愕然,口中又喃喃念道:“如何会暴病而亡呢?几个月前分明还十分威武健壮啊!”   少君沉吟一时,便问起温叔许多其他细节。然而雁荡山那边消息十分紧密,无从探知。少君便又问询了许多江湖上的近况。   好在腊月岁寒,路途难行,世人大多蛰伏不出,局势尚自平稳,但苏暗香兄妹依旧毫无消息。   少君十分感慨人之生死,未免太过无常迅速。拥雪夫人也变得非常难过,相互抚慰。   正月新年过后,天气渐渐变好了些,温叔又过来说道:“近些日子听说雁荡的二弟子沈临渊进京去了。”   沈临渊被先皇封为‘铁捕’,不受体制管辖,直接受命于皇上,上惩贪官污吏,下治恶霸毒枭。   江湖上虽然原有许多人对他十分鄙薄不齿。然而他为人异常正义无私,甚至三年前亲手办下叔父凤鸣楼的案子,才终于封住了众人铄金之口。   沈家原本是世族大家,族人宗族观念十分坚强。他们对沈临渊的做法表示难以理解,乃至深恶痛绝,甚至有族人主张将他从宗谱中除名。   这提议虽然不过是沈族人的一时气语,但自此族人却是心照不宣地纷纷开始疏远他们一支。   江湖中人听了,便对他既敬且怕。然而沈临渊却始终坦然自若,认为公义面前决无私情。   自从他被御封后,更是只穿白衣,立志要扫平冤狱,澄清玉宇。先皇称赞他说:“其身一片白,不染半点污”。可他却坚定地回答:“此身一片白,不容半点污。”   先皇也不由得愣住了。   近年来,他四处奔走,洗冤销狱,不过尽是些不入流的寻常普通的案子,洗刷的也不过是些卑微小人们的清白,素来少有人在意。而惩治的那些恶霸贪官,也只不过是些江湖上不入流的小角色,更是难惹世人瞩目传颂。因此,在江湖中沈临渊也算是消沉了许久。   雁荡的大弟子殷无伤因为久在军旅不能自由,如今,沈临渊便身为雁荡派的主事。此时,他师父景盟主去世不及一月,一切葬仪事务尚未安排妥切,可他竟抛开一切急匆匆地前往京城。其中不知又有何事竟是如此紧要呢?   少君心中疑惑着,但并不能从温叔那里探听到答案。   温叔便又说道:“还有一事,苏公子兄妹现在身在九江,正是要赶回岳阳。”   少君久违地听到苏暗香的音讯十分高兴,然而温叔继续说道:“似乎他们是从雁荡山那边回来的,算日子的话,他们大概是在……”   少君听到雁荡山时便忍不住地心里一惊,喜悦的神情骤然冷淡了下去,眼神里转而流露出许多忧戚和疑虑,忙令温叔多派人手接应苏暗香兄妹回岳阳。拥雪夫人默默地伸过手来握住少君的手,温叔领命便急匆匆地下去了,众人见了也都默默地先退了出来。   正月快完的时候,少君派出去的人终于接应到了苏氏兄妹,将他们迎回了岳阳。苏暗香身体十分虚弱憔悴,又被重病纠缠了身体。   少君见到他不禁感伤地流下泪来。苏暗香也十分动容,对少君说道:“我恐怕命不久矣,本来已无甚牵挂了,只是这一个妹妹还请你以后多帮我照拂。”说着便牵过苏雨蝉的手来交付在少君夫妇手上。   苏雨蝉一路上见惯了苏暗香的虚弱,心里早已有所隐忧,此时听了这话,终于还是难以接受,忍住了眼泪拉过萧潜来极力安慰哥哥。   少君心里也十分厌恶他说出这种话,答道:“萧潜在这里,你只须安心听他吩咐便好了,何由来地遐想些这许多不着天际的事情。”   苏暗香不理他,又对楚剑辞说道:“记得去年八月你刚到岳阳时,便和我探听过我与赤焰教的渊源。我当时说了许多不诚恳的话,没有解答你的疑惑。人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我便和盘托出,却不知能否帮到你了。”说完又忍不住咳出血来,苏雨蝉吓得如泪人一般,手足无措。   楚剑辞答道:“事情已过去快八年了,想必说来也是徒劳,就此作罢吧。”   苏暗香也不理他,又兀自和少君说道:“欧阳,我刻意接近你确实别有用心。然而你虽早有察觉却仍作不解,与我推心置腹,我十分对你不起。华山上,萧先生与楚兄也对我兄妹二人十分关照,梅长清与妹梅长雪在此拜谢各位了。”   众人听了都不免有些惊讶,梅长清和梅长雪正是当年梅盟主梅远山一对子女的名字。   然而世人皆知的是,当年梅盟主葬身火海后,景盟主不久便又告知世人说,梅夫人性情刚烈,与梅盟主情深意笃,竟带着十分年少的一对子女纵身跳入火海殉夫了。   那梅夫人年轻时也是一代女侠,英姿飒爽。据传她当年嫁给梅盟主时,突然想到梅盟主好弄文墨,便在新婚之夜灵光一现,即兴口占一联曰:木兰从军,桂英挂帅,巾帼何曾让须眉!戏弄梅盟主说,若是对不出来便不许梅盟主进洞房。   梅夫人毕竟侠义出身,这联子又是一时兴起随口而占,因此十分粗浅简单,并不难对。何况梅盟主素来好些风雅,又为形势所逼,果然也对出下联曰:红拂夜奔,文君当垆,娘子还须从相公。   虽然文字也很粗陋,所表达的思想意境也及不上上联的大气爽朗,原本是十分不合梅夫人的观念脾气的。然而梅夫人真心爱慕梅盟主,对他信任依赖,反倒觉得十分富有小情趣了。此后二人便夫唱妇随,恩爱异常。   因此,虽然少君心中也猜测过苏暗香与前盟主梅远山的关系,但景盟主素来也非常公义持重,梅夫人也确实个性十足,作出此等事来也并不稀奇,他便打消了这些疑虑。   如今苏暗香自曝为梅盟主之子,事实与景呈毓之言出入甚大。而且,眼下景呈毓刚刚暴毙,苏暗香又恰好自雁荡归来。   众人不敢妄猜其中隐情。 第12章 沈临渊(下)   沈临渊(下)——往事云烟尽,暗香随风轻   且说苏暗香自曝为梅盟主之子,事实与景呈毓之言出入甚大。而且,眼下景呈毓刚刚暴毙,苏暗香又恰好自雁荡归来。   众人不敢妄猜其中隐情。   但少君想及深处,心中还是有些不忍接受,说道:“我听说梅盟主虽然武功盖世,却十分羡慕文士儒客,因此不许子女习武,只延请先生教习诗书经纶。你虽然也饱读诗书,然而剑法轻功之高,却绝非梅长清了。当年他已有十四五岁,早已错过了习武的最好年龄,如何可在七年内习得你这般武功?你好好休息,莫要再说这些胡话了。”   苏暗香摇头道:“世人愚蠢浅薄,只道百无一用是书生,觉得读书人脑袋迂腐冥顽不通,不懂世事人情。但他们又哪里知道,他们所谓的那些打着人情世故的幌子,实际却是一些相互吹捧,曲意逢迎的技艺勾当,只要他们看不起的那些读书人想学,稍稍一点,便全然融会贯通。然而,他们之所以并没有如此去做,乃是因为他们心中自有奉为圭臬的事物,不可逾越。   “真正的读书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只要他们愿意,想学什么其实都是极快的。想那历代名士大儒,他们原本只是饱读诗书,但为官为政之后,自可兴土木,修水利,战胜于朝廷,翻覆于政治。仪态潇洒自如,决断成竹在胸。君等只须遥想一番,便知我言下无虚了。我虽不才,不可与他们相提并论,倒却也还尚存几分恒心毅力,因此才勉强修得了这身浅薄的武功。”   他说起诗书之事,汪洋恣意。潇洒之处,竟似病体全然恢复了一般。可一口气说完后,病魔便立刻席卷全身而来,他又十分艰难地咳嗽起来。   少君便说道:“天色晚了,你们兄妹车马劳顿,早些安歇吧。我们明天再来看望你们。”说着便要扶下苏暗香休息。   苏雨蝉看见萧潜面色凝重,眼泪早已禁止不住,如同泄闸的洪水,也忙在一旁附和少君。苏暗香却仍旧不依不饶。   少君便又说道:“对了,如今你既已平安归来,你上次留给我的长书便还给你自己保管吧。”说着,取出那封长书交给了苏暗香。   苏暗香接过长书,竟直接放在床头烛火之上烧掉了,说道:“这些年来我隐姓埋名,化名与你们交往,现在想来实在愧疚后悔。但时至如今,我依旧有些秘密不可与人诉说,无关信任友情。因此只能和诸位坦白身世,总不能枉了与各位诚心相交一场。”   少君见他病重如此,却依旧心心念念纠缠不清,也恼他不自爱身体,便说道:“交友贵在交心,苏暗香也好,梅长清也罢,我们从始至终都是朋友。你和景盟主之间的恩怨秘密,你不想说,我们也不会过分追问。现在雁荡派上下只说景盟主暴病而亡,可见并无与你追究为难的意思,你切莫自己为难自己。”   苏暗香苦笑了一下,凄凉而又无奈,轻轻抚慰住苏雨蝉的眼泪,又继续说道:“我很快便说完了,也了却了我今日的愿望,不说完,我夜里无论如何也是睡不着的,那便更糟糕了。”   众人仍是劝解,萧潜却说道:“他的病症向来是由于心思郁结,今夜便听他说完放下心结吧。”   众人犹豫一番,终于停下脚步又听他讲,苏雨蝉和萧潜在一旁小心服侍。   “当年,我父亲梅盟主和公子起尽起江湖豪杰,要攻破赤焰教,母亲由于与父亲感情深厚,加上她武艺也十分出色,因此便随父亲一起去了。后来父亲葬身火海,我和妹妹听说后都以为父亲是不幸战死。谁知母亲回来后却告诉我们,她告诉我们,咳咳……   “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其实竟是被景呈毓暗害而死!她武功不是景呈毓的对手,生怕被景呈毓察觉而遭到杀手,只好佯装不知,静待时机,希望待大局已定,善后事了,便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为父亲报仇。   “然而无奈事后天下豪杰尽数被景呈毓欺瞒,甚至连钟先生也十分信任他,还将盟主之位荐举给了他。母亲她一生大气坦荡,何曾有过如此隐忍,受过如此委屈,因此终日忧戚惶恐,终于被景呈毓看出破绽,不得已带了我们连夜出逃,最后甚至用性命换回了我和妹妹的安全。母亲弥留之际,嘱咐我务必要揭穿这个伪君子的真面目,亲手手刃仇敌。   “为报父仇,我刻苦学习武功。但雁荡派经过父亲和景呈毓的经营,早已非同当年创派之初了。为了抗衡雁荡派的势力,我便创建了暗香楼。开始时,楼众里多有凶恶斗狠之徒,喜欢欺压良善。   “有一次,我得知他们欺辱了一对母女。我看到那位母亲的尸体,便想起了我的母亲。她们死前留下的那种绝望而痛恨的眼神是那么地相似,动人心魄,逼人骨髓。   “后来,我随意找了个借口将那些争凶斗狠之徒召集在一起,把他们全部毒杀了。杀了他们之后,我却突然明白了,我需要的并不是百万甲兵,而是百万甲兵的气势,只需以此来抗衡雁荡的声威便可以了。因此后来我便只收留些贫弱善良,帮助他们经营生活,让他们帮我宣扬暗香楼的声势,远香楼便是最成功的一个案例了。   “当时战乱刚平,天下苦寒之人何其多也!我带着他们互相扶持,终于快速在江湖上建立了一个声势强大的暗香楼。   “然而,我身体终究太过孱弱,身边又没有十分得力的帮手,恐怕也不是景呈毓的对手。何况我隐忍数年,早已定计不仅要将真相公之于众,还要一众华山与会之人统统陪葬,治其愚昧不察之罪。我刻意结交欧阳,正是想借欧阳山庄之力助我行计。我踌躇满志,却不料中途杀出个宫田诚,将朝廷卷入其中。   “我担心依计行事会误伤顾太傅性命,危及朝廷政治,再次陷无辜万民于水火,便始终犹豫不决。何况又有欧阳你亲自护卫顾太傅,这些年你的恩情我时常感念在心,君以诚待我,我亦必不负君。怪只怪当时景呈毓离开华山太早,我后面也始终无缘展开计划。   “你们走后,我在华山想了很久,终于还是觉得楚兄当日之语十分有理。父母之仇不可假手于人,我仇他之心隐忍七年,从未动摇半分,又何惧他区区一介弑兄夺名的苍髯老贼?于是我便带着决心前往雁荡找景呈毓寻仇。可是,可是……”   苏暗香声音儒雅,语气始终竭力克制,保持平静,波澜不惊,可说到此处时却不觉眼眶含泪,语言也凝滞艰涩,不能表达了,终于导致气脉郁结,“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众人见了急忙止住他,表示已经明白了所有事情的真相,劝解他安心歇息。但苏暗香看起来却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或许是说到了他方才所说的至今不可与人诉说的秘密了吧。   他犹豫一阵,果然再难继续开口,终于还是安分地躺下,静静地闭上眼睛休息了。众人分明看见他眼角的泪水已经溢出,心里都十分可怜他们兄妹的身世遭遇。   苏雨蝉仍是十分体贴地照顾苏暗香,众人便先行退了出来。如今景呈毓已死,必是苏暗香成功手刃仇敌。然而他刚刚讲述的这段故事,苏暗香自己却并未将之公之于众,而且说到最后还面有难色,想来是另有更加骇人听闻的隐情。   但此时众人都无心去细想,只悄悄地问萧潜苏暗香病情如何。萧潜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着不肯说话。   此后,少君等人便每天都前来探病,然而苏暗香病情一天重似一天,始终不见好转。   正月的最后一天,竟又下起了一场大雪,苏暗香见了心情愉快了许多,自觉身体也似乎好了很多。他仔细端详着苏雨蝉的脸,虽然削瘦了些,然而皮肤白皙,眉清目秀,越看越觉得精致好看,便说道:“当年你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怎么一转眼你就长成了这般亭亭玉立,我竟一直还没发现原来我的妹妹长得如此好看呢。”   苏雨蝉见苏暗香精神好了很多,脑海中似乎闪过什么念头,但很快便被难掩的喜悦冲走了,心想萧潜到底不愧为“小圣手”,照顾苏暗香更殷切了。   苏暗香看了眼窗外,又说道:“你扶我出去看看雪吧。”   苏雨蝉看向萧潜,萧潜别过脸去,似是在看外面气候是否适宜,一会儿便又转过脸来笑着点了下头。少君等人看着苏暗香穿好衣物后便自觉地退走,只留下他们兄妹二人说话。   苏暗香与苏雨蝉步下石阶,走到院中,还有盛开的梅花,在雪中格外的俏丽清香。苏暗香说道:“梅花开完,春天就要到了,万物便又要复苏了。”   “是啊,以后我们索性就不要姓梅,改姓苏了吧,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不再提起过往的事情了,好不好?”   “好啊。当初我易名改姓的时候,也正是希望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命,手刃仇敌。我叫你雨蝉,也只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像那雨后的鸣蝉一般,即便经历过风雨,依旧可以高声长歌呢。”   “嗯,我知道,一直都知道。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我还知道你以暗香为名,原本是为了警醒我们的姓氏仇恨的。可在我看来,你名字的意义就像这梅花一样,暗放幽香,一直处处维护着我。所以这些年来,我也很好,一直都好。”   苏暗香眼角湿润了,哽咽着说道:“这些年来我做哥哥是十分失败的,不仅没有照顾好你,还连累你一直照顾我。若有来生,我希望可以重新做一回你的哥哥,一定好好照顾你。”   “今生已足愿,何需寄来生。当年若不是为了照顾我,你怎么会在大雪里冻了几天几夜变成这副模样。”苏雨蝉也终于说不下去了,嗫嚅着哭了起来。   苏暗香心中不忍,十分怜惜,便强挤出一个笑容,刮刮她的鼻子,温柔地说道:“刚刚才说的不提过去的事了,怎么还是又提了呢?我们去那边石阶上坐会儿,仔细看会儿这红梅白雪吧。”   苏雨蝉擦干涕泪,扶着苏暗香过去,又拿来暖和的蒲团垫在地上。苏雨蝉搂着苏暗香的胳膊,偏着头靠在苏暗香的肩膀上。   雪,渐渐地又下起来了,覆在梅花上,洁净不染。   “你以后要过得幸福啊,心里不要怪我。”   苏暗香似乎觉得十分困顿了,语气越拖越弱,说完便轻轻合上了眼睑。   苏雨蝉点了点头,答了声“嗯”,便紧紧地抱住了苏暗香,轻声地说道:“我一直都很幸福,怎么会怪你呢?”   说完,她双目紧闭,睫毛轻轻地颤抖,两行清泪从眼角顺着清瘦的脸庞渐渐滑了下来。   天空灰蒙蒙的,雪,还在下,终于覆没了花瓣。 第13章 原随野(上)   原随野(上)——还君含星剑,犹记承影堂   自华山盟会楚剑辞击败宫田诚,暴露出含星剑的真面目后,江湖上便对此事过分重视,连月以来诚惶诚恐,害怕有大事发生。   然而在华山之上,少君力挺楚剑辞,钟先生和景盟主又俱都十分信任少君,因此一干豪杰虽然心中怨愤却始终不敢形于颜色。   少君便对楚剑辞说道:“世人多为谣言所惑,善于捕风捉影。如今含星剑已经重见于大众,恐难善罢甘休。你这几年来仍未寻得小妹下落,目前不妨先将此事放一放,随我在拥雪山庄暂避一时。”   楚剑辞心中犹豫,不愿因此连累少君。但又念及少君一片赤诚,再三坚持,倘若拒绝又难免令其担忧自己离了含星剑在手,横遭小人暗算。   思虑再三,他终于应允了少君的请求,心想日后燕无痕还剑时也十分方便,免得他又四处寻找自己,最终也遭到连累。   而自华山归来时,途中虽然遇到许多鬼祟小人,却又始终没人敢轻举妄动。虽则有惊无险,然而毕竟拖累脚程。   为了及早回到湖南,当他们和方、宗二子进了湖北地界,恰逢武当大弟子明子绪二次闭关思过四年后,终于又重新出关时,少君等人仍是未作停留,不敢耽搁。及至终于到了湖南地界,楚剑辞方才稍稍放松戒备。   回到拥雪山庄后,数月以来,楚剑辞表面虽然十分安稳,然而心中却经常愧疚不安。后来景呈毓暴病而亡,苏暗香雪夜长眠后,楚剑辞只觉江湖暗流汹涌,心绪十分激荡。   他原本早有去意,一则为了寻找小妹,另一则是为了给少君少添麻烦。然而他见了苏雨蝉身世凄凉,如今孤苦伶仃,自己留在山庄虽无甚要紧用处,但好歹也算是他们兄妹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此时离开未免会让她一时之间经历太多离别,惹人伤感。因此,楚剑辞也未再和少君提起离开的话来。   正月三十一,霜雪齐下,潮水相击,所有人的心情都悲痛莫名。苏雨蝉守在苏暗香床前,不声不语,坐了一夜。   楚剑辞见了心中难以忍受,终于说道:“苏兄虽然英年早逝,然而他在梦中长眠,寿终正寝,也是种很好的结局。你千万节哀,别让他过分挂念。”   楚剑辞见到苏氏兄妹的死别,联想到自己与妹妹的生离,对苏雨蝉的境遇感同身受,便忍不住地想要安慰苏雨蝉一番。但他自九岁家破人亡后便很少与人说话交流,即使后来与少君等人结为莫逆,却始终不善言辞,好在少君等人十分了解。   如今,他说出这番话来可谓十分不得体,说出口后自己回味一番也觉得说错了话,一时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拥雪夫人便扶起苏雨蝉安慰着她。可谁知众人俱是多情善感,她一边安慰,一边自己却也忍不住哭出声来。苏雨蝉虽然坚强,也终于坚持不下去抱着拥雪夫人放声痛哭。她足足哭了大半日,眼泪再也流不出来,才在拥雪夫人怀中困顿地熟睡过去了。   拥雪夫人非常喜欢苏雨蝉,一直将她视作亲妹妹来看待,如今见到她孤苦无助的样子十分可怜,又不免偷偷地落下许多泪来。   楚剑辞见状心中方觉少安,便十分恳切地协助少君打理苏暗香的丧仪。少君原本欲不惜代价地将苏暗香送至雁荡山安葬,而苏雨蝉却说道:“哥哥走前已和我约好,从此我们便姓苏了。他生前十分喜欢这里的那片梅岭,便葬在那里吧。闲来卧看梅花,烦恼静听潮声。他一直渴望这样安静优雅的生活呢,而且这里有欧阳大哥你这样的知己陪他,他也不会寂寞吧。”   少君听了回忆起与苏暗香相交时的种种雅致意趣,不禁潸然泪下,便听从了苏雨蝉的意见,将其葬在梅岭。   楚剑辞颇有感慨,然而生怕又说不好话,只在心里想道:“我听欧阳曾说过什么悲莫悲兮生别离,每每想起小妹她至今生死下落不明,便深觉此话十分在理。但如今见了苏小妹之事,却觉得生离虽苦,然而始终存有见面的希望,哪里比得上死别时永久地阴阳两隔,无以寄托呢?”   二月中旬的时候,拥雪夫人许是为苏雨蝉太过担忧,身体总觉有异,但又强自安定,未肯言说。当然,终究不能瞒过少君体察入微。   少君和萧潜自幼同习,萧潜虽不习武,少君却也涉猎些歧黄之术,便为拥雪夫人诊了一回脉。二人仔细核对一番,方才确定夫人竟是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了,喜不自胜。眼下大家便都一边暗暗为苏暗香的逝世伤心难过,好容易有了一回喜事,便告知了诸人冲喜。   “故人已逝,却有新生,要一直努力地生活下去啊。”苏雨蝉暗暗想着,心绪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生命的传承,究竟是何其地奇妙而伟大啊!   但拥雪夫人心里还是免不了担心,始终不离左右地陪伴在她的身边。   又过了许多天,温叔过来和少君说道:“燕大侠回来了。”   楚剑辞暗暗庆幸,燕无痕终于来了。他心中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再一看苏雨蝉,面上果然看上去也明媚了许多。   温叔又呈上来一封拜帖,少君接过来打开,众人只看见落款“燕翔”二字,略一愕然,便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了。   燕翔远在京城,正月间才听说景呈毓暴毙。过完元宵后,他便急匆匆与家人辞行赶到岳阳,来到山庄后看见苏雨蝉也在,心中十分喜悦,便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在华山一直觉得你们兄妹与景盟主似乎有所纠葛,听说景盟主病故后便十分担心你们,如今看到你在这里安然无事,当真是我想多了。”说完之后,才发觉唯独不见苏暗香,而且众人神色异常,便心知不妙。   果然,苏雨蝉又被勾起情绪来,在拥雪夫人怀里哭了一回。众人便退出来悄悄和燕翔说了苏暗香之死。   萧潜说道:“这些年来他一心为报父母仇恨,如今愿望了结,精神顿时松懈,无所寄托,才终于导致身体空虚,被病噩缠染上了。”   燕翔听了十分自责,说道:“我当时在华山看见他吐血时就隐隐觉得不对,然而他身体本就虚弱,后来也没见他与景呈毓有所交流,便不曾怎么在意。若是我当时说破,又何至于今天的地步?”说着他便回去替过拥雪夫人安慰苏雨蝉。   苏雨蝉心中一直都非常想念燕翔,在苏暗香病重和逝世之时,这种思念更是分外浓烈。然而此时燕翔终于来了,她却气恼自己一见面便是一副泣涕涟涟的样子,竟羞于和燕翔见面了,便拉着拥雪夫人不肯让她走。   拥雪夫人心中会意,十分欣慰这个天真可爱的妹妹有可以信赖的人来依靠,便坐下和燕翔一起宽慰着她,眼见她终于平静了些后才找个托辞出去了,只留燕翔和她二人说些衷心的话。   苏雨蝉容姿渐渐焕发了许多,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燕翔便对萧潜说道:“我在京城拜会过萧伯父,他老人家有令弟照顾,一切安好,要你无须挂心。”   他又将含星剑还与楚剑辞,并施了跪谢大礼。众人见了都很是吃惊,楚剑辞也忙扶他起来,燕翔却坚辞不起,待施完礼后方才起身,说道:“楚兄不必惶惑,我这一拜只为谢你救父之恩。”   众人听得不明就里,燕翔又继续说道:“我父亲正是当朝定北大将军,七年前带兵驰援大同时,曾遭承影堂的六名刺客暗杀。那六名刺客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军中虽不乏勇猛彪悍之人,然而却只擅长正面交锋,全然不是这些职业杀手的对手,几乎已成必杀之局。若非楚兄援手,父亲恐怕早已命丧小人之手了。”   当时燕老将军极力掩藏此事,但退敌之后遇刺之事终于还是流传出来,举国震惊。世人只知那六名刺客俱是出自承影堂,幸得一名无名侠士及时援手,浴血奋战,才终将那六人尽数诛于剑下。   起初世人都以为那无名侠士正是殷无伤,然而殷无伤极力否认才引得世人作罢,纷纷猜测那无名侠士的真实身份,却始终未果,至今在江湖仍是一段未解之谜。   如今少君等人听闻楚剑辞竟是那无名侠士,俱都喜不自禁。   燕翔对江湖上人人忌惮含星剑出世的事情十分体会深刻,说道:“年前我在华山上偶遇我那对年幼的弟妹,心绪无法平静,听到他们说想要一睹楚兄佩剑光华后,一时情难自禁,竟从楚兄借了剑去。谁知回家之后,父亲见了这含星剑竟也大惊失色,细询之下才知当年那无名侠士正是手持这含星宝剑。只是父亲他也素知这含星剑名声邪恶,未免给剑主带来麻烦,又徒增世人恐慌,方才隐瞒了下去,一直未曾公开那侠士的具体特征。他老人家嘱咐我此次见了楚兄定要重谢一番才是。眼下世人均冷眼仇视这含星剑,楚兄不如将此事公开出来,在将军府住些时日,容将军府上下好好答谢一番,也免于世人继续纠缠。”   楚剑辞听了只顾低头沉吟,迟迟不曾开口。   燕翔便又说道:“其实含星剑出世以来,所经历的这两次大战俱是正义壮举,世人只凭一些荒诞传说便如此非难,未免有些太过敏感。”   谁知楚剑辞此时却蓦地抬起头来,坚定地说道:“我并非什么世人口中的无名侠士,而是那六名杀手之一。燕老将军不肯公开我的身份也并非仅仅是因为含星剑,更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约定。”   众人一片哗然。   虽然在四年前他们与楚剑辞初遇时,便惊艳于他那一手惊世骇俗的剑法,奇怪他何以武功如此高明,却在江湖中籍籍无名时,楚剑辞便已坦承自己杀手出身,但后来相交愈深,却愈觉他外冷内热,绝非寻常的冷血杀手。如今听他又自承出身于那恶名昭昭的承影堂,甚至妄图要刺杀燕老将军,俱都不能相信。   承影堂其实并不见得真的叫作承影堂,“承影”之名只是世人冠以的称谓。   “承影”原是古时传说中的名剑,而江湖之人并不深知此剑所蕴含的无杀大道,只是粗浅地听说此剑有影无形,觉得颇合承影堂缜密细致,无迹可循的行事风格,便极不恰当将此神剑之名加于一个杀手组织了。   更有甚者,竟胡乱传说那承影剑正是承影堂堂主的贴身佩剑,被奉为镇堂之宝,因此承影堂的杀手才能始终做到每杀必中,而又不留痕迹。   承影堂不仅行刺手段高明,而且从未暴露过雇主信息。他们猖獗数年,名噪一时,世人却从不曾听说有何人曾与承影堂有过交易联系。不过令人不解的是他们素来只行刺官员,从无例外。因此也有人怀疑过承影堂更像是一个有自己行动准则的独立组织,而并非一个接受雇主委托的江湖杀手团,所以才无人知晓他们背后雇主的消息。   此论初出,也曾流传一时,世人便多以为承影堂是替天行道,斩杀贪佞的正义化身。可后来,世人却发现承影堂剑下亡魂不仅有奸佞弄臣,也有清正廉臣,不仅有高官要员,也有无名小吏,并无规律准则可循。   世人对他们的信任终于全线崩溃。起初犹在大呼痛快的底层小民,此刻再听到承影堂之名时,也只剩下恐惧和不安,更遑论当时的大小官吏了。   一时之间,天下官员人心惶惶,谈之色变,甚至无人再敢做官。即便到了今日,承影堂依旧是许多老臣的噩梦。   据说,承影堂每次的暗杀行动最多都不过五人,但务求必杀,只要杀心一起,即便一时失手不得,也定将接二连三不死不休。到而今,算起来也只有在八年前,他们最后一次刺杀燕老将军时派出了六个人,并以失败告终,而且最后还终于淡出了世人视野。   燕老将军正是唯一一个被承影堂暗杀过却仍然得以保全性命的人,想来他果真是天神转世,深得上天眷顾吧。   楚剑辞出了一回神,又继续缓缓说道:“我虽是承影堂派出的六名杀手之一,却因受人之托临阵倒戈,杀了其余五名同伴,又找了一具枉死的兵士尸首混在他们之中,为自己假死脱身。”   众人原本虽也做如此猜测,但有些事情即便是彼此心照不宣,可言之于口总要比藏之于心畅快许多。他们听了楚剑辞亲口解释后,才终于有如释重负之感。   燕翔便又问道:“却不知你是受何人所托,竟能知晓承影堂行事?”   楚剑辞摇摇头道:“我也不知他是何人。”   众人面面相觑,均开始好奇这神秘人来。 第14章 原随野(中)   原随野(中)——世有佳公子,水月拜扶苏   且说燕翔好奇那神秘人如何竟能知晓承影堂行事,楚剑辞也摇头表示不知,直引得众人面面相觑,均开始好奇那神秘人来。   楚剑辞便又说道:“那次行动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给了我这把含星剑,又告诉我将会接到刺杀燕老将军的任务。后来我便果然接到任务,于是按照他的计划杀了其余五名同伴,又和燕老将军约定以枉死士卒的尸体代替自己,从而逃脱承影堂。至于后来承影堂消失匿迹的原因却不得而知了。”   众人越听越奇,俱都猜测那神秘人与承影堂的渊源,何以竟先于身为承影堂杀手的楚剑辞知晓承影堂的刺杀任务?   楚剑辞听了大家的猜测,摇摇头说道:“我起初也怀疑他是堂中上峰,为此险些走火入魔,毕竟......”说到这里,楚剑辞常年冷淡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似是痛苦,又似是欣慰。   他自己仿佛也察觉到了自己这般失态的神情,便住口不说了,转而又说道:“这些年来我不仅在搜寻幼妹下落,也在一边打探他的消息。虽然一直未能探得踪迹,却觉得他和传言中的赤焰侯有几分相似,这也是我向苏兄探听赤焰教的原因。”   说罢,他便忍不住地看向苏雨蝉。只见她虽有所克制,却依旧显得神色极不自然。   楚剑辞心里懊悔失言,又说道:“也原是我痴人说梦,赤焰侯野心勃勃世人皆知,说他其实是承影堂堂主也有几分可能,但若说他会施救燕老将军却是令人难以置信了。”   苏雨蝉神色更加难堪了。   众人见势不好便迅速将话题引向了别处,楚剑辞心里惭愧,不敢再轻言出口。   燕翔只私下里安慰苏雨蝉说道:“我和楚兄相交三年多了,深知他的为人品性。他口中所讲述的痛苦磨难在别人听时,似乎并无特别可悲之处,然则你须将其所言放大十倍才真正是他所经历过的苦痛。我听父亲讲,八年前那场暗杀,楚兄满身是伤,浑身浴血,仿佛从地狱深渊里爬出来的血魔一般,手里的剑叮铃作响,不绝于耳。以至于在他远去数百步后,帅帐之中仍能隐约听到剑鸣,如闻鬼魅,至今令人心惊胆寒。但他今天说起此事却只言未提,而且我听他说话,似乎他与那神秘人和承影堂之间还别有凄凉隐情。可知他身世其实也殊为可怜,而且不善表达,非是有心刺激你伤心。”   苏雨蝉心中难过,却无法说出口,只好将脸紧紧埋在燕翔怀中说道:“嗯,楚大哥是个很好的人,我没有怪他。”   过了几日,燕翔便携着苏雨蝉告辞归京,楚剑辞也乘便告辞继续寻找幼妹。   少君始终放心不过,但楚剑辞也担心含星剑留在拥雪山庄会给少君继续添扰,权衡再三便将含星剑交予燕翔带往将军府。少君听了觉得甚好,又带众人进了剑阁内室,要送楚剑辞另一柄名剑。   那内室里只藏了区区三把宝剑,楚剑辞识得俱是上古神兵,坚辞不受,便在外室数十把宝剑中挑了一柄,名曰“佩玉”。   楚剑辞抽出长剑,只见平平无奇,光芒黯淡。他屈指一弹剑身,却又有龙吟之声,因此说道:“君子佩剑如佩玉,便是这把了。”   少君笑道:“祖父他老人家一生铸剑无数,均不甚满意,也唯独这佩玉颇得他心。”   少君、夫人及萧潜便送燕翔,雨蝉和楚剑辞出了山庄行至洞庭湖岸,依依话别,俱是不舍。萧潜见了心中纠缠,也想一走了之,然而又始终不舍。   好容易众人止住了情绪,便要送楚剑辞等三人上船,却遥遥听见有人曼声吟道:“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吾将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湖面浩淼,一叶扁舟渐行渐近,舟上除却一名摇船的舟子,还立着一名鲜红春衣的少年,明艳夺目。那少年身边坐着一位身形风流的公子,浑身却是大氅斗篷,依旧一副冬日的装束,反而比那少年的鲜红衣衫更招人注目了。   少君远远地虽看不清那公子相貌,却觉得其姿态高雅,非常人可及,便生了结交之意,因此便扬声接和道:“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等那小舟行近了些,楚剑辞和燕翔又分明还看见那人一边怀里拥着一个小暖炉,手里却一边又持着一柄折扇,行为甚是荒诞怪异,均觉此人不明来历,便暂且耽搁一时看个究竟。而少君却又赞道:“锦衣狐裘,颜如渥丹,此人真有扶苏之风!”   那小船果然正是冲着君山拥雪山庄而来,将至岸边那红衣少年便展开轻功纵身跳上岸来,冲着少君一行人抱拳道:“小生这厢有礼了,我家公子身患奇疾,听说小圣手大名,特意前来求医,却不知哪位便是?”   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脸蛋儿清丽可爱,然而众人见了早已心照不宣地相互对视一番,忍住笑意。   苏雨蝉原不明就里,但此时见了他那极不相称的言语举止,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红衣少年见众人发笑便要恼怒,萧潜忙拱手施礼道:“在下便是。不知公子姓名,从何处而来?”   那红衣少年连礼也不回了,傲慢地答道:“我家公子姓原名随野,从川蜀而来,原是要进京找你爹瞧病的,听说你在岳阳,便先找你瞧瞧。都说你医术早已不让乃父,若是不行也省得我再徒劳进京一趟了。”   众人又见了他这副姿态,心中有数,只觉他憨态可掬,也不恼怒。那小船刚好靠岸,原随野便弃船上岸,施礼道:“在下原随野,此乃在下书童锄雪,久居川蜀荒蛮之地,□□不严,不通礼仪,让诸位见笑了。”   言罢他又向少君施了一礼,“刚才在下于湖中听闻阁下遥相应和,可是此间庄主少君公子?”   少君心情畅快,答礼介绍了诸人,邀他进庄详叙。   燕翔见原随野气度不凡,原是怪病缠身方才如此怪诞,那锄雪也十分率性真诚,便客气了一番,携着苏雨蝉自顾回京了。   楚剑辞的目光却时常注视在那唤作锄雪的红衣少年身上,终于竟又留了下来,同少君等人又回了山庄。   萧潜见原随野气色如常,实在看不出异样,便仔细询问。原随野答道:“我罹患此疾已有七八年了,平时不发作时表面并无大碍,脉象也一如常人,待到病情发作之时,脏腑之间有时如同烈火中烧,有时又如同寒冰刺冻,只这两般症状,并无规律循环。然而无论何时何处,外界寒暑如何,我身体肌肤始终冰凉,不可自暖,因此才一年四季总是这身装扮,让诸位见怪了。”   此种症状少君等人闻所未闻,听得毫无头绪,萧潜便默默地切了一回脉,果然也一如原随野所言,皮肤触指冰凉,脉象平稳如常。   萧潜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我曾听过一种血寒之症,症状正如你此时平常,然而却不曾有体内如临烈火,如堕冰窟的异状。”说着便要割破原随野的手掌,锄雪见状似要出言嘲讽,但一转念又将话吞了回去。   萧潜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但很快又皱了起来,喃喃念道:“血是温的,却不是血寒之症,当真又是另一种奇疾了。”   原随野见状也毫无失落,笑着说道:“萧先生无须介怀,我曾访遍各处名医均是莫知此症,只有委屈萧先生待到我病发脉象有变之时方可一展所长了。”   少君正在心里叹息,何以苏暗香原随野这般绝顶人品都要饱受疾病之苦,听到这话便留下他二人在庄中住下,吩咐温叔安排了两间客房,静待变化。   楚剑辞看着锄雪离去的背影良久,少君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忍不住出言调笑。楚剑辞终于认真地说道:“她的感觉,是我的妹妹。”   少君、夫人及萧潜听了均吃了一惊,问道:“既是如此,为何她却没有认出你来?”   楚剑辞答道:“我和她失散时,我九岁,她却不过四岁。况且时至今日已有十五年之久,她怎么会记得我呢?”   少君唏嘘不已,感叹道:“彼时你们兄妹分离,年纪尚幼,如今分离十数年之久,你却仍能辨认出她,可知血缘亲情之高贵。”   楚剑辞顿了顿,才说道:“我父亲原本也是朝廷官员,因遭到承影堂暗杀才落得家破人亡,只留下我与年仅四岁的幼妹。而我却不幸与幼妹失散,阴差阳错进了承影堂。至此我便努力学武,誓要成为承影堂里最优秀的杀手,血洗承影堂以报家仇。后来,后来我如愿成了最优秀的杀手。”   说到这里,楚剑辞的表情又动了,眼神里多了一丝痛苦,还有恐惧。   最优秀的杀手,没有感情,包括仇恨。   他缓了好久,终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透露出兴奋和希望的光芒,继续说道:“再后来,我便遇到了那个神秘人。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也让我记起许多东西,最深刻的便是我那无知的幼妹。当我忘记过她一次,再又重新记起来时,那种记忆和想念便陡然变得如此地刻骨铭心。虽然我和她没有彼此的身份信物,但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我敢肯定,她一定就是我的妹妹,一定就是,不会有错的。”   少君等人听完,都在想:虽然他对那神秘人所言甚少,但看他神情便知此人于他而言可谓亦师亦父。只是那神秘人唤醒了楚剑辞心中的爱恨情感,为他带来了新生,可到最后却竟隐隐地让人怀疑是承影堂高层或者赤焰侯之辈,即便到了今日他仍旧是身份不明,无可释疑,命运对楚剑辞是何其地捉弄啊!好在今日竟侥幸教他寻到幼妹下落,实在又是天可怜见。   拥雪夫人也素知楚剑辞的说话虽然平平无奇,但其中隐去的艰辛却是常人难以想象,因此听过后始终觉得其身世太过凄凉,十分不忍,便说道:“如今没有信物证明,她又记不得你,可该如何取信于她?”   楚剑辞略一思索,说道:“她右肩肩袖处有一枚蝴蝶胎记,寻常人不可得见。”   拥雪夫人大为感动,说道:“既是如此,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她如今以男儿身示人,我不便与她亲近,明日我便恢复她的女儿身份,帮你查探清楚。”   楚剑辞心情激动,似是难以自抑,少君萧潜也俱都深感欣慰。   第二日,原随野依旧康健如常,拥着熏香暖炉和少君他们谈论不休。锄雪心性还十分好玩,听得发闷,拥雪夫人便诱她在庄中四处玩耍,尽拿些女孩子的精巧物什吸引她,锄雪忍不住细细把玩,末了却又装出不屑的姿态。   庄中有几处桃花正开得鲜艳,拥雪夫人便说道:“人们都喜欢拿花比人,可是在我看来这桃花虽美,却又哪里比得上那年轻的少女明媚动人?”   锄雪笑嘻嘻地答道:“正是如此呢!我早听说夫人美丽不可方物,是雪女下凡,原本还不相信,如今见了才知道一点儿不假,这桃花俗物哪里比得上?”   拥雪夫人心里暗笑,哪有书童在主人前做客行为言语还如此轻佻的,嘴里却说道:“我哪里还算得上年轻少女啊!像你这样的才算年轻呢!但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确实要比这花好看许多呢,可惜当时却太过任性好玩,非但不喜欢和花争美,还要化成男子装扮。不过我当时可就高明多了,一整场灯会下来,却是没一个人辨出我来,人们都还以为是欧阳又新结识的朋友呢!”   锄雪听完便猛地搂住拥雪夫人的脖颈,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大口,甜甜地说道:“姐姐这么好看,纵是穿上男装也定然是十分好看的。那些姑娘见了免不了要暗送秋波,而那些男人见了姑娘们都朝你这里看,自然就光顾着吃些无端飞醋去了,哪还有心思辨认姐姐的真身呀!”   拥雪夫人差点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看着她说话时的娇憨模样心里十分疼爱,便也抱她在怀,顺手解开了她的发髻,抚着她的长发仔细看了一番,忍不住赞道:“当真也比这桃花好看许多呢!”   锄雪本来精灵活泼,此时却不知为何羞红了脸。侍女们见了,心里都在想道:这真是夫子夸颜回,岂有不羞之理呢!   拥雪夫人拉着锄雪回房,为她换上女装。锄雪却一直缠着她问些当年她女扮男装和少君出去看灯会的事情,拥雪夫人拗她不过,便细细地讲给她听,锄雪这才安安静静地凭她打扮。   然而妆容堪堪画好,便有侍女过来和锄雪说道:“原公子他病发了!”拥雪夫人和锄雪吃了一惊,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大家都评说文笔好好,就没有人喜欢我的角色么【/捂脸】   比如说,哇!少君好苏好帅啊,我要嫁给他!拥雪夫人好美好温柔啊,我要娶她!锄雪好萌好可爱啊,我也想要这样的妹妹!   诶,是不是不小心剧透什么了,不管了,关键重点是,就没有人有以上这些想法么???【/捂脸】 第15章 原随野(下)   原随野(下)——尹呈见公瑾,雅量高丈夫   且说原随野突然发病,拥雪夫人和锄雪俱是吃了一惊,便急急忙忙赶了过去。   原随野见到锄雪赶来,便说道:“我原不过和大家说些话罢了,正说得兴起,却不想发了火热之症,原已殊为扫兴,却还要惊动起你来。”   锄雪便为原随野切了一回脉,又问道:“他可诊完脉了么?”   萧潜见了锄雪的女装,不觉有些惊艳,便说道:“已诊过了,脉象激动,却不知何病,惭愧惭愧。”   锄雪便拿出一瓶药丸为原随野服下一粒,良久,原随野渐渐平复下来,笑道:“我昨日便和你说此间都非庸人,早已看穿你的伪装,你还不信,今日如何?”   锄雪想起刚刚自己骤然间狠狠亲了拥雪夫人一口,十分满意,便笑道:“今日可捡了个大便宜呢!”   拥雪夫人却以为她是指自己讲给了她听灯会的事情,在心里偷偷地嗔骂她磨人。   锄雪笑盈盈地又跑到拥雪夫人身边,挽着她的胳膊说道:“既然你们都看出来了,那么想必原大哥肯定也都和你们说过了,我其实叫薛楚楚,薛药王正是我的爹爹。我从小和爹爹生活在川蜀,他老人家脾气也十分可爱,因此不大懂中原的礼仪,希望欧阳大哥你们不要见怪。”   众人本就喜爱她自然真情,岂会怪她?更何况她如今换了女装,一副笑靥盈盈的模样呢。   楚楚便又说道:“原大哥和我爹爹是极好的朋友,我爹爹实在医不好他才推荐他去京城找萧前辈,又特意嘱咐我一路照顾。如今在湖南便遇到萧大哥你,一下子便想到血寒异症,便知萧大哥你名下无虚了,还请你一定要医好原大哥呀!”   萧潜原就深感棘手,此时听说薛药王也束手无策,心中不免有些萎顿,但转念又想道:这正是安慰父亲的大好机会呢!便伸手拱了一礼以表诚心。   原随野和楚楚在拥雪山庄住了许多时日,萧潜一心研究原随野的病情却始终无所进展。楚楚见了他认真苦恼的样子终于不忍,还是装作不小心的样子,偷偷把薛药王炼制的那瓶用于救急的药丸遗在了萧潜房里。萧潜本不欲受,但又觉得人命关天,不可任性,便坦然接下,向楚楚道谢,又问些她关于原随野病情的研究。   然而薛药王老来得女,十分宠溺,也未曾逼过楚楚学医,因此楚楚于医药之道并不精通,却又不愿在萧潜面前给比了下去,便装模作样故作深沉地说些大道理糊弄他,实在被萧潜问得答不下去了便跑开去腻着拥雪夫人了。   而拥雪夫人想到萧圣手常常得意自己育有两子,薛药王却只有一名养女,如今又听到薛药王为她取名楚楚,心里便更加相信楚剑辞了,因此也常常去找楚楚亲近。二人很快就变得无话不谈,无谈不欢了。   这天楚楚又要答不出萧潜的问题了,便跑去找拥雪夫人,骂他冥顽,又缠着要拥雪夫人讲她和少君的爱恋故事。   拥雪夫人有了孩子,再想起往事时,心中更有万种柔情。她笑了一笑,却只说道:“那年冬天,我闻见一阵清香,随口说了句好香啊。也不知他在哪里就听见了,望着一个小角落说,嗯,梅花开了。我顺着他的目光的方向一看,果然墙角里有一株早梅已经含了许多苞来,心里一阵莫名的感动,也不知为何地自此就爱上他了。”   楚楚等了半天,但见拥雪夫人神情动人,而嘴里只说出这般短短一句话,觉得很不满意,怪道:“在我心里,你和欧阳大哥的爱情应该和武当明大哥与魔教的花姐姐一样缠绵悱恻又荡气回肠才对。但明大哥和花姐姐未能善终,阴阳相隔,显然不及你和欧阳大哥丰富圆满,可姐姐你如今却如此搪塞于我。”   少君和拥雪夫人当初只是门第之隔,世俗不解,却始终不及武当明子绪和魔教花飞雨两相对立,竟为世人不容。然则恋爱一事,彼此相互爱慕理解便好,何必要关乎些天下兴亡?   后来花飞雨香消玉殒,明子绪思过三年,出关后仍是执迷不悟,又被掌教师尊无尘子道长罚过四年,直至去岁十月才出关。   虽然目今已到了第八个年头,但这些轶事丑闻对好事之徒而言却是愈久弥香,世人对明子绪想必依旧是极其不齿的态度吧。   但楚楚年纪轻轻,自然是不认识她自己口中的明大哥花姐姐的,却依旧未被世俗传说左右,自有独自一番见解,自由大胆,其真性情实属难得。想来也是那位传闻中脾气怪诞的薛药王的功劳吧。   拥雪夫人想到这些,不想她过于追求新鲜入了歧途,便和她细细谈论感情的事情。   楚楚听她说得温婉隽永,自是另有一种风情,十分美好,引人深思,便也和拥雪夫人说了许多真心话,直到夜里休息时竟不舍得拥雪夫人走了。   拥雪夫人也从心底喜欢她,便留下和她同睡,解下衣衫,果见楚楚右肩肩袖有一枚蝴蝶胎记,高兴地搂着楚楚说不出话来。   楚楚一头雾水,只听拥雪夫人问道:“好妹妹,你这肩上的蝴蝶可有谁人见过?”   楚楚想了想说道:“我记事以来便一直和爹爹隐居生活,除了爹爹没人见过,姐姐你是第二人呢。”   拥雪夫人却笑道:“我却并不是第二人呢!”说着便将楚剑辞和她兄妹的身世说了出来。   拥雪夫人感情细腻,言语温柔,虽也不曾添油加醋夸大其辞,而说至动人处还是直引得二人相拥着落下泪来。   楚楚抹去眼泪,说道:“我初见楚大哥时还一直以为他最沧桑年长,哪晓得他竟然最是年轻,这些年可是该有多么艰难。难怪我总觉得他对我似是异常关心,我也对他觉得莫名亲切呢,原来他竟是我亲生哥哥。”说完她又展颜一笑,“可他的表情实在也太生硬,让人难以主动亲近呢!”   楚楚也素知自己并非薛药王亲生女儿,但时隔多年,她也不记得父母往事,薛药王更是将她视若己出,因此她也极少动过寻亲的念头。如今她却意外收获一个亲生哥哥喜不自禁,时而兴奋不已,时而又感伤家世凄凉,兄长遭遇悲惨,一夜难眠。   后来,每当外面传闻楚剑辞当年义救燕老将军,大战宫田诚,是如何地英武不凡时,少君便和拥雪夫人笑道:“我却见过这位大英雄曾对着一个小丫头流泪呢!而且还说不定还是他这一生中唯一流的一次泪呢。”   薛药王虽然在江湖中声誉不及萧圣手,世人皆责其怪癖,但楚剑辞只感激他保护幼妹免如自己这般遭遇命运捉弄,心里渴慕着要亲临拜会,表示感恩。   原随野也十分意外楚楚此次缠着自己出来游玩,竟还能收获一个哥哥,也觉胸怀大快,却不想又发了一次火毒症。萧潜仔细检视一番仍是毫无所获,心中沮丧。   原随野服下薛药王的药丸,粲然一笑道:“萧兄无需介怀,薛先生炼制此药也曾耗去数年光阴,检视我病发次数更是不可胜数。如今我与萧兄相处不及半月,哪会有如此神速进展?”   萧潜听了心下稍安,然而他过去时常愧疚于钟无念掌门,近来又自责对苏暗香回天乏术,心里总是有些坎坷不可逾越。   原随野又说道:“我自幼熟读诗书,立志博取功名一展胸中报负,可却无端染上这等怪疾,致使我几度倒在科场。这些年求医无果,虽然萧兄你一直未曾明说,但我看你心里焦急,想来定是和薛先生所见相同,原某最多不过三年寿命了吧。长恨此身非吾有啊!”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才又继续说道:“并非我不信任萧兄,只是这些日子与诸君谈论相处,原某颇有些豁然开朗之感。人寿虽修短不一,但固有一死,各安天命,各尽人事而已。我此前过分在意生死,是不安天命,而心中戚戚于疾病,又不曾尽力人事,实是辜负人生颇多。好在迷途未远,今日既已回车复路,原某就此告辞,异日再见,绿水青山。楚楚就交予楚兄你照看了,他日见到薛先生还请代为致意。”   少君叹息他的命运,忍不住一阵神伤。但毕竟少君还是更爱慕他的神采的,赞叹他早已知自己时日无多却能够始终谈笑风生。因此既然原随野去意已决,少君也决不强留拖累于他,只愿他胸中长存浩然气,纵享三载快哉风。   原随野乘上小船,对众人说道:“神君在山,少君在前,原某本不敢班门弄斧的,但我心中畅快,临别之时请为诸君吹奏一曲,还望莫笑。”说罢便拿出一管竹笛,背过众人,行舟远去。众人遥相目送,只见人影渐杳,犹有笛声清扬。   湖面水汽氤氲弥漫,难望对岸的春树阁楼。可醉金楼高耸于湖畔,遥对洞庭山小岛,却能凭高远视了。顶楼临窗对水的位置正坐着一名年轻公子和两名长者,举目可览洞庭胜状,倾耳能闻侠客豪情。   那公子居高临下,懒洋洋地说道:“我常以为江湖侠客不拘繁礼,痛快淋漓,实在艳羡不已。可这些天见得多了,却又觉得其粗俗鄙陋之处,倒也令人厌恶,可知想象与现实总是存有差距。从前我还觉得欧阳水月一生并无壮举,娶妻之后更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何以竟能与慕容起相提并论?可如今我虽仍未得见欧阳水月其人,但只观这岳阳气象,听闻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其游,方知慕容起可谓壮举激烈,欧阳水月却是润物无声了。果然非同常人。”   那两名长者,一名强健魁梧,双手宽厚有力,十指修长遒劲,显然手上功夫十分了得。   另一名却从容儒雅,气质华美,一见便知其智慧定然十分高绝。他听了那公子的一番评价,便说道:“公子高见。可知立功立业不在强力,应识乾坤之大,犹怜草木之情。其人若是能胸怀天地,便自将包容于宇宙。”   那年轻公子笑笑,不置可否。忽闻远处一阵笛声,清越激昂,便循声望去,只见洞庭湖面上的一叶扁舟中竟站着一位狐裘公子,分外引人注目。   那年轻公子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番,说道:“此人可是欧阳水月?雅量高致,果有公瑾之风。”   那强健长者似乎颇识江湖豪杰,答道:“此人并非欧阳水月,却也不知是何人。”   那公子听了来了兴致,说道:“不是水月,莫非还是病梅不成?可那苏暗香不是正月底便病逝了么,区区一个多月远香楼便已不复当初,由此可见那苏暗香生来也确是一代英才了。”   他感叹一番,又说道:“不管他是谁,都不妨请他入座一叙吧。”那强健长者便着人下楼去等待,那舟上狐裘公子一旦及岸,便将他恭恭敬敬地请到楼上来。   那狐裘公子自然正是原随野了,他虽不识来使,却已看淡生死,洒脱不拘,毫不客气地上了楼,只见主人家公子面如冠玉,唇若朱丹,文质彬彬,器宇不凡,更兼华服秀美,衬得其气质之高贵,便连少君也难以企及。   那公子见到原随野上得楼来,便起身招呼道:“区区尹呈,适才见兄台在洞庭泛舟仪态高雅,心生羡慕,故此冒昧相邀。”   原随野答道:“山野散人原随野,尹公子过奖了。”说着便分主客坐下。那两名长者也各自介绍,健者称姓陈,儒者称姓傅。   原随野看见那强健长者双手奇异,反而似乎并不十分在意那陈姓长者了,而是向那傅姓清矍老者问道:“不知贵姓何傅?托付之付或是太傅之傅?”   那长者笑道:“何谓太傅之傅,不过是作茧之缚,绞丝立人罢了。”   双方既已互通名姓,也不深究对方来历,只管持觞劝饮。二人谈及江湖大势,指点河山壮丽,尹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原随野数年豪气才情一举迸发,也是滔滔不绝,与之相谈甚欢。   醉金美酒果然名不虚传,几巡过后,原随野似乎略有薰意,持杯祝道:“蒙君邀饮一杯酒,不负君情万里长!”   尹呈也持盏笑道:“原先生过誉了。”   原随野一饮而尽,又说道:“修我矛戈,与子同仇。”   尹呈听得不明就里,问道:“原先生何出此言?”   原随野一笑,眼神里醉意全无,颜色也稍加端正,又说道:“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第16章 薛鉴湖(上)   薛鉴湖(上)——奇行伟志真豪杰,敢以刀斧导人心   去岁在华山时,萧潜见燕无痕独自退走,楚剑辞随少君回洞庭山暂时隐遁,自己独自一人继续访山寻药未免太过凄凉,而且自己对于钟先生的心结也终于解开,再留华山不免显得过分叨扰。苏暗香总算也安分下来,按照自己留的方子善加调养便将无甚大碍。况且自己已有三年多未和夏拥雪与少君相聚,上次在岳阳才停留不过两天,还被自己醉酒睡过去大半天,总是觉得相处不够,十分贪恋。   他心中纠结权衡许久,终于劝解自己道:“我这些年来遍识百草,所作笔记甚多甚杂,不妨在山庄潜心整理,完毕之后便回京告慰父亲好了。”   然而到了洞庭山重新见到拥雪夫人后,他心中不免又生出许多得寸进尺的贪念来,每日虽然貌似深居简出,埋头整理笔记,然而心里却始终后悔不迭,不该回到洞庭。   他想:“去华山时无痕便总是有意无意地和我说些欧阳和拥雪如何恩爱的话,可恨我自己心魔太重,不听劝谏,以至于引起今日这般更深的痛苦。”   腊月大雪时,他又无意看见拥雪夫人和少君倚梅吹雪的情景,心中更是纠结不已,复杂心态难以言表。每当楚剑辞有意离开时,他便也有心一起找个托词离去。而此时拥雪夫人已有身孕,楚剑辞多年来苦心寻找不得的小妹突然出现,他便下定决心和少君说道:“我数年来钻研药理却始终难得其中真昧,剑辞既要随楚楚姑娘一同前去蜀南拜访薛药王,我也想一同前去求教。况且传闻薛药王脾气古怪,我去了也可以相互照应一番。”   少君想了想便也不刻意留他。薛楚楚心中好笑:“虽然我哥哥不太会说话,但好歹是我亲生哥哥,有我在旁,爹爹再如何古怪,想必也不会为难他的。反倒是你非亲非故,还是萧圣手的儿子,到时候恐怕还不知道谁照应谁呢!而且你就很会说话么,竟敢当着我的面说我爹爹的坏话!”   她聪明伶俐,古灵精怪,虽然在拥雪山庄所住日子不长,却已隐约察看出萧潜的感情端倪,口中也不道破,便任凭萧潜同行了。更何况她和楚剑辞离散时年龄尚幼,如今过了十多年,幼年的记忆早已一片朦胧,虽然已经相认,却总觉有些微妙,又加上楚剑辞沉默寡言,不善表达,因此她倒也乐得萧潜一同前往缓解气氛。   一路上春和景明,天气分外明朗,三人打马而行,楚楚终于还是忍不住调笑萧潜道:“萧哥哥,你临行前口口声声说互相照应,心里却分明嫌弃我哥哥不会说话要来照应我哥,岂不知我爹爹他生平最恨的便是你爹爹了,他老人家总觉得世人将他与你爹爹并称什么‘南薛北萧’,分明是在暗指‘南学北萧’,十分气恼呢。倘若他知道你是萧圣手的儿子,还号称什么小圣手,只怕还不恼你恼得张牙舞爪。”   说完她脑中就自然地联想出薛药王气恼时花白胡须一颤一颤的可笑又可亲的模样,竟忍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   萧潜听她前半段话只觉得十分羞愧,急忙想要解释,然而听她说起“南薛北萧”的故事来,不禁又想起自己父亲同样可笑的固执来,看见楚楚笑得乐不可支的样子,竟被感染到也忍不住笑起来。   楚楚见他毫不着急如何应对自己的爹爹,反而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也大笑起来,心里便十分恼他,停下笑声嗔怪萧潜道:“我笑我的,你跟着瞎笑些什么!”   萧潜丝毫不以为意,忍住笑把父亲气恼“南薛北效”的故事讲了出来。楚楚听了心里想到:“他们两位老人家虽然表面上各自瞧对方不起,却不知彼此心里却十分得相似呢。表面上看似乎有关名利,实际上更应该是一时瑜亮,英雄相惜而相杀吧,不然我爹爹又怎会推荐原大哥去找萧前辈呢。造化真是奇妙啊!”想着想着竟越想越觉得好笑,终于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楚剑辞见了可爱,便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后来楚楚随萧潜拜见萧父的时候,萧圣手听说楚楚便是那薛药王的养女后,心中十分怏怏,直至无意听说这段故事后,竟又莫名觉得楚楚可爱可亲,消除所有的偏见对她异常地宠爱了。   三人仍是一路欢愉地赶往蜀南,楚楚细心交代了萧、楚二人许多薛药王的喜好禁忌,免得他们无知冒犯了他老人家,萧、楚二人也十分认真地铭记在心。   蜀南有一处胜景,时人谓之蜀南竹海,宋时名曰万岭箐,据传是当时著名诗人黄庭坚所取。此处有峰峦千座,修竹万亩,青翠相接,绵绵无尽,号称竹海毫不夸张。一代药王薛鉴湖便是在此中隐居。   “川蜀之地多奇山异谷,薛药王既然号称一代药王,世人都只当他定然寻到一处隐秘的峡谷避世,谁能想到他老人家竟是隐身于竹海了呢,难怪近些年来都探听不到他老人家的行踪。”萧潜不禁啧啧称奇,“然而据闻那竹海幽篁深邃,遮天蔽日,想来少有奇花异草,更不是炼药佳所吧。”   “是啊,爹爹当时正是这么想的呢,怕人打扰才选了这个世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反正他现在也已经不再研究药学了。”   萧潜和楚剑辞听了后都颇感惊讶,楚楚便问道:“你们可听过华佗为曹操开颅取脑的野史故事?”   不待他们二人回答,楚楚又继续说道:“爹爹他钻研医药多年,虽有大成,然而越来越发现许多病症非药石所能医治。就比如说心病吧。传闻圣人心有七窍,玲珑剔透,而正常人的心便只有四窍了,因此和圣人相比,常人便不免显得狭隘迂腐。但便是正常人之间相互对比,也有人会显得势利短浅,这便是心窍迷失之故,并非心窍不足,因此循循善诱并辅以药石之力,或许还有使之重新开窍的可能,但所需时日尚久,而且过分迷失的话希望也未免太过渺茫。   “然而芸芸众生中,又有许多人心天生不足四窍,便是俗称的‘缺心眼’了。此类人冥顽固执,不服教化,不免做出些难以理喻之事。   “还有一类人呢,天生心有八玖窍,不仅多出常人,更是高出圣人。然而所谓过犹不及,此类人便是心眼太多,因此过于敏感计较,时常心事重重,机关算尽。到头来不仅为他人所忌恨,更连累自己劳心过度,神耗心伤,因此不免薄寿早夭了。   “这些病症俱是言语劝之无用,药石医无可医。如今唐门宗主便同时为这两种心病所惑。爹爹说他心怀异志,明知希望渺茫,前途危险,却依旧执迷不改,是缺心眼。又说他苦心孤诣,机关算尽,不计代价手段,终于奠定唐门基业,貌似一番丰功伟绩,实则却是多心眼的症状了。爹爹与他交好时经常心存侥幸,希望可以凭一己之力彻底治愈他这些心病,可谁知唐宗主非但毫无好转,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爹爹一时看不过便和他绝交隐居到这竹海中了。   “他老人家觉得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是断无不可救治的绝症的,只是救治之法尚未为人发现而已。他又结合关羽刮骨疗毒的故事,觉得传说中华佗对曹操说的开颅取脑之术也未必全是传说,若是手艺高明,也当属可行之策,因此便想着若能将此法发展成熟,发扬光大,便可以金刀银斧为世人之心开窍封窍了,世上少了那些心病之人,或许也不再有好勇斗狠之事了。从此世间变得一片安静祥和,刀伤病痛也会因此减少很多吧。因此,他老人家便开始一心投入此道了。这些年来,爹爹苦心孤诣,虽然收获不丰,却依然顽强呢。”   唐门素以暗器□□闻名于川蜀之地,时人提及唐门莫不讳莫如深,然而薛药王却不以为然,巴豆救命,人参杀人,世事并无定律。而如今的唐宗主天赋过人,对各类药物了然于胸,因此薛药王和唐宗主虽然年龄相差十多岁,却曾是一对至交好友,一同炼药修行。   可后来由于唐宗主能力出众,使唐门声威一日千里,昭于中原,可谓今非昔比,行事便变得骄纵妄尊。薛药王察言观色,觉得唐宗主思虑言行渐行渐远,早已异志萌发,不复当年,劝诫未果后便开始渐渐疏远唐宗主,终于不再同唐门往来了。   世人不知其中隐情,只见唐门显贵之后薛药王反而离弃,便觉得薛药王不近人情,脾性实在怪诞。   但萧潜和楚剑辞并不在意此事,反而对薛药王构思的以刀斧之利强行开闭人之心窍之事感到太过夸张,简直令人匪夷所思。试想心乃一身之主,若加以刀斧,岂有生路?   据传商朝时比干便怀有圣人的七窍玲珑心,然而面对摘心之厄尚不能免除一死,何况连常人尚且不如的心病之人?难怪世人都说薛药王性情荒谬,其思维之天马行空,已足以谓之石破天惊了。   然而楚剑辞感激他将小妹养育得健康美丽,活泼聪明,便说道:“世人只知薛药王躲避唐门隐居遁世,却丝毫不知他老人家竟有如此的奇行伟志,真是可惜啊!”   楚楚也点头道:“我也和爹爹如此说过,可他老人家却说,如今世人贪逸享乐,喜好名利,做事之初便抱着争名夺利的目的,因此被名利分心,反而一事无成,名利无收。他们真应该学学我,专心致志,一以贯之,等到事成之后,若果真壮举,又何愁名利不至?不过话说回来,一心做事之人鲜有名利之心,倘若名利沓来,反而觉得烦忧累人呢!而那些逐利之人呢,纵使明白其中道理恐怕也难以践行吧。如此看来,世上的许多道理真是让人觉得徒劳而悲哀啊。”   萧潜也是医道世家出身,尚未听说过有人能有华佗那般技艺,可为生人摘心取脑,便是他父亲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听到薛药王竟潜心于此,自觉自己也有心病难医,因此十分震撼,便问道:“倘真如此,常人也有许多心病难医,比如嫉妒,比如仇恨,比如愧疚,比如贪婪,又比如相思迷恋,又该如何医治呢?”   楚楚冷笑道:“若是可行,这些病也是不入流的,取出心来削去主相思迷恋的那部分便好了,实在不行另换一颗无相思迷恋之症的狼心狗肺便是。”   萧潜听她似乎话中带刺,便要分辩,楚楚却叫道:“哎呀,你这人真是讨厌!”拍马便跑。楚剑辞也忙一拍马背追了上去,萧潜也只好吞了言语催马追赶。   跑了约略两三里地,楚楚一直默默无声,楚剑辞便又问道:“我刚听你说圣人心七窍,常人四窍,间或有不足四窍或多于七窍的,俱是难医之症,那么间于二者之间,有五六窍的心又当如何?”   楚楚答道:“超乎常人而逊于圣人,自然便是智者亚圣之流了。”说完她又嫣然笑道:“那些话都是爹爹告诉我的,当时他刚说完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是如今都跑了三里地你才想起来。哥哥,我比你聪明了三里地呢!”   楚剑辞和萧潜听了她这天真的比较也都笑了起来,便又愉快地一起谈天说地,打马赶路了。   及至到了竹海,楚剑辞道明身世来历,想要表达谢意。薛药王当年收养楚楚时听她口中喃喃,确实提过还有一个哥哥的话,然而薛药王一眼见了楚楚便心中怜爱,心里可恨她口中的哥哥如此不负责任了,因此对楚剑辞毫无好感。   他想:我这十几年来真心养育她,却毫不见你有何作为,连相认还是楚楚主动送上门去,此时你却要凭着莫名的血缘之亲想要夺走她,实在殊为可恶!   薛药王本欲立刻发作,然而看到楚楚一脸期待的样子,心念一转,便又率性地坐下来胡编乱造些当年收养楚楚的种种细节,有些地方甚至讲的荒诞不经,与楚剑辞的故事全然不符。   起初楚剑辞尤有怀疑,毕竟薛药王须发皆白,面如枯槁,手若松枝,只当应是他年事渐高,事情记不真切。但听着听着他却又发现薛药王虽然逻辑荒唐,但语言尚且紧密,似是故意戏弄。他便大概猜想到薛药王的心思,拦住萧潜开口询问,任由薛药王信口开河,最终只说道:“晚辈只为感谢前辈对小妹的养育之恩,并无意定要带她离去,前辈无需多心。”心里也暗暗下定决心在此陪伴这位老人终老,以全谢意,表明心迹。   但薛药王听见他说自己多心,却更加讨厌他,几欲大怒。   楚楚起初也听了奇怪,别的故事不说,她自己记忆也并不深刻,然而自己右肩肩袖上那枚栩栩如生的蝴蝶胎记部位隐私,外人断然无从知晓,楚剑辞能够一语道破定然是自己至亲之人。此时她听了哥哥开口,也立时明白过来,连忙抱住老药王一个劲地撒娇,说些喜爱这蜀南竹海,不会离此远去的话,净拿出些自己在外面买的一些小玩意儿逗老药王开心,又一个劲地劝解老药王收留萧楚二人在此小住一阵光阴。   薛药王虽然心中不情愿,但楚楚硬要跟着原随野出去玩耍了许多时日,让他无比挂念,今日楚楚回来见着她开心可爱的样子,总不忍拂了她的心愿,一时被磨得心软便答应下来。可他心里却还在盘算着日后只管无端地朝这两个年轻人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年轻人往往年轻气盛,受不得气,很快便会知难而退了吧。 第17章 薛鉴湖(下)   薛鉴湖(下)——凌波踏浪洛神舞,玉指犹凉残局生   且说薛药王见了萧、楚二人十分不喜,只盘算着日后只管无端地朝他们发些莫名其妙的脾气,令其知难而退。   然而这萧楚二人早已被楚楚□□得深知药王脾性,况且楚剑辞心中常怀感恩,萧潜心里抱有敬仰,因此都十分隐忍,全然不为所动,一直恭恭敬敬。倒是楚楚看得过分了便故意不理老药王,让老药王十分无奈,不得已渐渐收敛一些。   光阴流转,折去路上耗去的时光,萧、楚二人不知不觉间便在竹海待了一月有余,便到了六月多雨季节。   楚楚看见绵绵细雨下得十分可爱,满目的青翠光艳欲滴,便一腔兴奋地换了一身青色的薄衫,似乎要融入到这一片竹海之中。她又撑开一柄红色的油纸伞,拉着萧潜欢快地说道:“萧哥哥,想必这些日子你早已不胜其烦了吧,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说完不及萧潜答应便拉着他跑了出去。   薛药王喝止不住,楚剑辞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嘴角又有些笑意。薛药王瞥见后更加气恼,楚剑辞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仍旧在一旁帮着药王整理各种书籍刀具,任凭药王如何发作,他始终巍然不动。薛药王渐渐也觉得无趣,便生起闷气不再说话。   而楚楚拉着萧潜一溜烟只顾往前奔,终于回头看不见居住的茅屋竹舍后才停下来,问道:“萧哥哥,君山虽也有许多竹子,但和这里相比总是不能比的吧?”   萧潜环看四周,遍是幽篁拱列,遮天蔽日,也不禁感叹道:“若论单个姿态的仪清秀美,一时难辩高下,但论及茂盛气势,确实难以相比。”   楚楚本意是想揶揄萧潜一番,却见他完全没有听出自己话中别有意思,还如此郑重其事地认真回答,反而有些不太好意思继续嘲讽他了,便又说道:“这里不仅竹青,更有水秀,附近便有一处仙女湖,我带你去那逛逛吧。”说着便提身一跃,升至竹杪处落下,竹身便忍不住向下弯曲,楚楚借势一弹,又跃至另一棵竹子上,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萧潜见她这般玩耍,如同孩子般烂漫无邪,心里只觉得明快了许多,这一个月来所受的刁难似乎骤然间全部被放空了一般,便学着楚楚的样子展开轻功在竹海上空跟着她弹来跳去。然而正当他也兴起时,便见前方出现一段断带了,心知仙女湖已经到了,因此没有竹子生长。   萧潜暗暗诧怪如此赶路却何以也能如此迅速,却不知其实楚楚故意带着他已曲折地走过许多弯路,他所谓的迅速,只不过是因为快乐的时光原本便是短暂而令人无知的。   临近了仙女湖,楚楚借力一弹便高高跃起,飘然向湖心落下。萧潜只见远处的天空峰峦一片黛青,近处的湖水翠竹碧波明媚,目光所及,尽是一片青翠,却又层次分明。楚楚撑着一纸红色的油伞凌空乘风,分外醒目靓丽,青色的裙袂,秀丽的发丝,随风舞动,绰约曼妙,想来天女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萧潜忍不住心中赞美,一个失神竟从竹子上摔了下来。楚楚落至湖面,足尖在湖面点出一圈圈的涟漪,却不想突然听见萧潜的叫声,回头一望,只见他正摇摇晃晃地从半空摔落下去。   楚楚连忙转身飘至岸边,萧潜却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拍落身上的泥土枯叶,看见楚楚关切地跑过来便憨笑道:“没事没事,幸好地上没有竹桩。”   楚楚原本尚且担心他摔伤了筋骨,但见了他土头土脸憨笑的样子又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讥讽他道:“我听人说你不仅医术高明,早已承袭了你爹的圣手之名。而且在武功上也有华山钟无念掌门亲自赞赏点评的神来之指,丝毫不让少君,可怎么轻功却如此狼狈,还比不上我这个寂寂无名的小丫头呢?”   萧潜也觉得十分尴尬,只顾絮絮地说道:“我其实不懂什么武功,这点轻功还是和无痕学的,都是外人以讹传讹罢了。”   楚楚见了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更觉得可笑,但又觉得他忠厚拙朴,终于不忍心再去嘲讽他,拉着他到湖畔说:“你一定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凌波仙子吧,今天我带你见她。”说完便凌波踏浪,跃出约莫两丈多远,稳稳地立在一筏竹排上,水面溅起一连串的水花。她对着岸上的萧潜一笑,便撑着红伞在那竹排上跳起舞来。   细看之下,其实楚楚有许多动作并不十分标准,技艺也并不纯熟,或许是她自己独自练习没有教师观众教习指点的缘故吧。然而她身体柔软灵活,又胜在神情投入,心情愉悦,舞姿流畅自然,如行云流水一般。萧潜只觉满目青翠之中,一抹青衣裙带与红底花伞轻盈灵动,整个眼界瞬间被带得鲜活起来,流光溢彩,妙不可言。   萧潜一时又看得呆了,楚楚一舞完毕后回到他跟前后,他竟感动地忘记说出赞美的话来。   楚楚生气道:“怎么,你是觉得我跳得不如你那位可以反弹琵琶的嫂夫人,还敢恬不知耻地自称凌波仙子太自不量力么!”   萧潜见她突然生气地说出这番话来,连忙解释道:“不不不,实在是你的舞姿出人意料,难得的好看。此地天与云与林与水,上下一碧,乍有一纸红伞在这满目的万顷青翠之中游走灵动,整个世界瞬间便都鲜活了过来。我放眼望去,只觉哪里都是你的舞姿身影了,想来真正的凌波仙子也不过如此吧。”   楚楚听了心中忍不住得意,然而却后悔失言提及拥雪夫人,见萧潜并未恼怒只顾解释,心里反而变得胆怯。但她面上却仍装作强硬,故意冷哼了一声,说道:“我只当你忠厚老实,没想到也会这样花言巧语。”说着便往回走不肯再听萧潜说话。萧潜只当她气还未消,心中焦急,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后面。   楚楚见萧潜一直默默无语,心中骂他,忽然瞥见身旁一棵翠竹上缠了一株藤蔓,结了许多形似梅杏的果子,此时正当成熟之际,青红间杂,看起来十分可口诱人。楚楚心情便骤然愉快起来,一边唱着摽有梅,其实七兮的诗经古歌,一边要摘了一些擦净来吃。   萧潜不识此果,便连忙拦住她说:“这野果来历不明,万一有毒怎么办?”   楚楚瞪他一眼,反驳道:“这果子你没见过也是不足为奇,却怎么知道我也没见过?”   萧潜一想,她在此居住多年,又是药王传人,此番确是自己多虑了,觉得颇不好意思,便讪讪地缩回手。   楚楚便抛给他一枚说道:“这果子虽然和一般梅子不同,生长在藤蔓上,但味道却比一般梅子更加甘甜可口呢。”说着便狠狠咬了一口,果然十分享受。   萧潜见了不免觉得新鲜,动了馋念,也擦干净了品尝这新奇的野果,哪曾想一口咬下,苦涩难当,眼泪几乎给逼了出来。楚楚却依旧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这野果,问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再给你一个大的。”说着果然将一枚最大最红的果子抛给了他。   萧潜见楚楚面色坦然,确实十分享受,便又接过那枚大的,两相比较,说道:“可能是刚刚那个尚未成熟的缘故吧,尝起来好酸。”说着便又尝起那枚大的来,刚咬下一口,楚楚猛然回过身来,又问道:“萧哥哥,好吃么?”   萧潜却只觉这枚味道相比刚才更加苦涩,实不堪咀嚼下咽。楚楚一面吃一面劝萧潜道:“萧哥哥,我这里还有许多呢,要在回去之前吃完,不然爹爹看见又要说我,你帮我多吃点。”说着又分给他许多,自己吃一口,看着萧潜吃一口,还不时问他味道怎样,却又丝毫不给萧潜诉苦的机会。   萧潜看楚楚纯真享受的吃相只觉有苦难言,便含糊其辞嗯嗯唔唔地答复她,心中却开始怀疑自己的味蕾是否出现异常。在楚楚注视之下吃完四个后,萧潜心中终于认定自己味蕾有异,好不容易才打断楚楚滔滔不绝的话语,说道:“许是第一个太酸涩了,麻痹了我的舌头,我似乎现在吃什么都觉得苦涩难当呢。”说着又伸出舌头让楚楚检视一番。   楚楚听完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眼泪直流。萧潜终于明白自己受了楚楚作弄,心中恼起她来。   楚楚见他生气,好容易忍住笑,说道:“萧哥哥,你不要生气了,我告诉你这果子的来历好不好?可是十分神奇呢!”   萧潜转念一想,刚刚楚楚享受的神情确实不是装出来的,心里果然好奇起这无名的野果来。   楚楚便说道:“这种梅子叫做女儿梅,品质高洁,伴竹而生。而且天下虽大,竹林虽广,它却只生在这竹海之中,因此萧哥哥你才没见过。它生在藤蔓之上,看似柔弱而有所依附,实则坚韧且独立坚强。它的花也十分独特,即使生在同一株蔓上,颜色形状也各不相同。而且难得的是世上名花少有色香两全的,要么色而无香,譬如海棠,要么香而不色,譬如桂花,但它却是难得的色香俱佳。只可惜她们三月初一准时绽开,三月初三又准时凋零,花期实在短暂,萧哥哥你来这里来得晚了才无缘见过。而她的果实却要等到六月才能成熟,其间又未免太过漫长。   “当然,最奇妙的还是它的果子只有女儿家吃得,少女吃得只觉甘香可口,妇人吃得便觉酸甜俱爽,唯独男子吃得口感不一,但都不堪嚼咽。因此它才被唤作女儿梅,其中许多妙处便也只有我们女儿家自己知道,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却是万万体验不到的,强行品味便只有留下满腔苦涩了。”   萧潜听说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奇果,感叹造物之妙,忍不住拿出一枚又尝了一口,依旧苦涩难当,心中又不禁有些怅然。   楚楚冰雪聪明,一眼便看见了他心里闪过的寥落,便又热情地与萧潜说些蜀地的美丽风情和动人传说。萧潜心思有些浑噩,听得并不真切,猛然间回过神来但见楚楚嘴里一边说着故事,一边脚下也不消停,蹦蹦跳跳地踩着石子路上的格子,莫名地可爱动人,便不经意地由衷笑了。楚楚一愣,不知他因何发笑,本欲发问,可话到嘴边却也莫名地只变成一湾浅笑。梨涡灿烂,可比云霞。   六月细雨中的竹海固然宜香宜情,楚楚动人。但相较地,洞庭山中的六月就显得有些燥热了。   少君与拥雪夫人素来宽仁,待下人十分体恤,因此拥雪山庄的侍女得空的时候便聚在凉荫下摇扇纳凉,互相开些玩笑。树上蝉鸣聒噪,吵人安宁,但一阵凉风吹来,触及肌肤,舒爽快意不可言说,顾闻其声,便又令人觉得了更妩媚了。   往年盛夏少君与拥雪夫人总会奏乐宴舞,而今拥雪夫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便只有听少君抚琴了。少君一曲抚毕便说道:“蝉鸣太过喧闹,但清风着实可爱,不可辜负,不如你我在浓荫下手谈一局。”便吩咐侍女取来棋盘在一处庭院中的大树荫下摆好。   拥雪夫人挑了白子先行,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晶莹的棋子在拥雪夫人的指尖上润泽如玉,透着淡淡的微绿色。少君心里想道:树绿荫浓,想必她也玉指犹凉吧。心念及此,他便伸手握住了拥雪夫人的指尖,笑道:“果然如此。”拥雪夫人面上一红,心里便已明白,嗔着拍开少君的手。   山庄的侍女们见到拥雪夫人一如既往地肌骨透明,似雪如冰,无论天气如何酷热都始终清凉无汗,风采依旧,便纷纷传言道:“夫人大概便是那冰姬雪女转世吧!”   少君见棋势不妙便着侍女封了棋局容后再下,拥雪夫人自信满满也不管他,吩咐侍女取出前年苏暗香送的那坛雪水煮了君山银针。那茶芽悬在水中,徐徐下沉,尔后升起,再又下沉,共经三起三落,蔚为趣观。   少君见状怀念起苏暗香其人来,便和拥雪夫人商量道:“去年大雪我俩埋下的那坛雪水以后便在无痕和雨蝉结亲时送作贺礼吧。”   拥雪夫人道:“如此甚好,只是要增惹雨蝉一番思念了。”   少君也说道:“是啊,但再仔细想想,即便没有那坛雪水也未见得她便不会思念啊!逝者长已矣,即使再怎么不舍,未来都还那么长,她总是要走出那份悲伤的,就权当是留作多一份念想吧。”说着便深深地品一口茶,神情黯然。拥雪夫人便守在一旁为他煮茶,为他念道:“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温叔走过来向少君说道:“据说前些日子,当今皇上曾亲访过少林了空方丈,请教禅宗佛法,终了还御笔亲写了‘法界藏身’四字赐予少林。”   少君听了觉得十分有趣,说道:“我听说当今皇上十分喜欢豪侠之事,倒还真想不到其竟对佛法也有如此向往。不过我曾在普济寺的圆通殿前见过法界藏身的匾额,了空大师收到这四字怕是不好刻成匾额悬挂呢,只能装裱好默默收藏吧。”   温叔也应和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说与公子听来有趣罢了。但武当最近却有一件正经大事发生,明子绪已经出家,道号明虚,而且无尘子道长还决定下月将掌门之位传给他呢。”   少君听了便向拥雪夫人望去,相视一笑。   温叔又说道:“还有云南蓝家近日要向我们订购一批军器,数目庞大,老奴不敢擅自作主,还请主君示下。”说罢,他便呈上文书。   少君也不看,只皱着眉说道:“拥雪山庄能力有限,只可随意打造些不起眼的刀剑用作收藏观看而已,如何能造得出大批军器来。”温叔答声是,便退下了。   拥雪夫人看着温叔退去的背影,说道:“正是该推掉才好呢。依我看,如今盛世之下,山庄以后关于刀兵的生意就渐渐停了吧,留下几间告慰祖父就好,只主营乐器和这银针茶叶吧。”   少君合上手中把玩的折扇,望着天边出神,喃喃说道:“是啊,太平盛世,此番似乎不是什么吉兆呢。”   太阳渐渐西斜,天边现出一抹晚霞,红艳如血。 第18章 唐听风(上)   唐听风(上)——躺听风吹雨,笑谈人死生   唐门一向长于暗器□□,称霸蜀中,算是蜀中第一名门世家。自当今宗主接掌以后,更是声威煊赫,名震天下。唐门宗族繁杂,人丁兴旺,才人辈出,只唐宗主一人便育有三子,长子唐见风,次子唐听风和幼子唐嗅风。   唐门家学渊源,此三子俱得真传,暗器功夫和下毒手段俱是族中翘楚,时人都羡慕唐宗主福泽深厚,生出这许多天资过人的儿子来。尤其是二子听风,家学技艺自然是心纯手熟,并且他还武功奇高,在本不以武功见长的唐门可谓鹤立鸡群。大家都在猜想,以唐二少爷的武功和家学绝技,若是真正动起手来,放眼江湖,只怕无人可与之抗衡。   但唐听风为人侠骨铮铮,光明磊落,数年前不知何故脱走唐门独自在江湖飘荡,所到之处便有侠名流芳,出手从不施展暗器□□而留有余地,赢得世人一片赞誉。久之,中原侠客也都敬重仰慕于他,并开始渐渐对唐门有所改观。   “听说了么,唐二少半个月前回蜀中了!”   七月流火,暑气渐渐消沉,然而时常仍令人觉得闷热不安,蜀南一处茶楼生意依旧兴隆,常常有许多人聚在此间吃茶解暑,议论些时事新闻。   萧潜随楚剑辞来到蜀南名为向薛药王求教,实则却是为了安宁内心。竹海虽然环境清幽,但薛药王却始终不得消停,萧潜依旧无法安静下来,自从听说了女儿梅的典故后,便想道,连梅子尚且如此,何况人呢?自己既然无缘,何必定要一腔执念,徒然留下满怀怅惘?因此立定决心不再寻找借口推脱,坚决不为外物所动,潜心研习学问了。而那天与楚楚回到茅屋时,竟然看到薛药王和楚剑辞对面坐着烹茗煮茶,似乎十分相得。   此后薛药王也似乎转性了一般,对待萧潜和楚剑辞俱是十分和蔼可亲。萧潜便觉得果然天意如此,自己终于该真正专心埋首医术了,便大胆与薛药王论道。薛药王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萧潜获益匪浅。   可薛药王又傲慢地说道:“我虽看不上你们萧家那点微末道行,但毕竟是你几世家学,你虽然年轻,年富力强,可却也要留心,不可因为我这些技艺荒废了你原本的技艺。”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你不要和现在的我相比,我浸淫医药之学数十载,如今已是风烛老人,趁着还有些时日多学习见识一些新奇的事物权当是一种消遣罢了。”萧潜诺诺。   这一天,萧潜陪楚楚到市镇置办些家用,停在茶楼消暑解渴,听到一桌人谈些唐门的事情不免好奇,便索性当作是在听说书一般听他们议论。那桌人的邻桌几人听到奇怪之处也不禁纷纷插嘴议论。   “这倒是件稀奇事,却不知唐家发生了什么事值得唐二少肯回来?”   “敢情你们连这都不知道,那我待会要说的消息岂不是要吓死你们!”头先引起话题的那人满脸鄙夷。   众人哄堂大笑,争相叫道:“川蜀这块小地方,偏远又安定的,能有什么吓死人的大事?要真有什么吓死人的大事也正好说来与我们解解闷儿!”   “唐二少三天前死了!”   楚楚被收养时,薛药王已与唐门断绝往来,使她不曾见过唐听风。但药王却十分喜欢这名晚辈,时常在口中挂念他,此时楚楚听到他的死讯不由得惊叫出声来。萧潜低声道:“江湖传言,未必是真呢。”   其他众人听了果然也大惊失色,纷纷问道:“怎么会突然死了?”“如何死的?”“唐门这么大的势力谁敢招惹?”“莫非是唐门内变么?”   七嘴八舌,半问半猜,最初那人被惹得烦了,也不知从何答起,胡乱地摆手只大声答道:“是云南蓝家干的!”   众人愣了一下,忽又哈哈大笑道:“云南蓝家?他们在云南称王,唐门在蜀中为霸,二者一直毫无瓜葛,怎么会突然起了冲突?就算突然起了冲突,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又怎能在蜀中杀死唐二少?你若实在想吓死我们,总该多用点心思编个故事才好。”   那人又露出鄙夷的神色说道:“你们懂什么,蓝谨臣奉朝廷诏令,拥兵镇守云南,可是能够调动军队的。况且他生的那两个儿子比起唐门三位公子也是毫不逊色的,老二蓝庭煜自不必说了,有名的武痴,据传已经练到了手中无剑的境界,唐门哪里有人是他的敌手?唐二少武功固然深不可测,但想来也不是对手吧?更何况还有世子蓝庭炤善于谋划,思虑周全,据说他出谋画策素来万无一失。此次蓝家既然敢出手,他自然早已计算好一切了,唐门溃败自然在情理之中。”   众人听得貌似也说得过去,那人喝了口茶,又补充说道:“唐二少数年不曾回蜀,此次却星夜兼程。这种反常状况不也恰恰说明唐门必是遇到了什么不可化解的灾祸了么?”那人说罢忍不住洋洋自得,为自己这番补充的说辞感到十分满意,觉得甚是符合道理。   但川蜀的江湖客素以唐听风为傲,心中敬畏有加,听到这番补充的言论后反而觉得既然唐听风星夜回蜀必然也是胸有成竹,早已决胜于千里之外,哪里会沦落至命丧家门,便又开始出言讽讥道:“既然连唐二少都已身死,唐门自然早该破了,怎么却不见风声?”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唐门百年的基业哪是那么容易在一夜之间就完全覆灭的。在我看来,正是唐二少牺牲了性命殊死一搏才换来唐门的生机。若是唐二少死了,唐门还被蓝家破了,那才不正常,未免太看轻唐二少了!”他似乎并未听出众人语气中的揶揄,反而觉得自己的说话越来越有道理,兀自得意。   萧潜和楚楚见了不免觉得好笑,心中都想:“这人说话华而不实,噱头远高于真实本身,不足为信。何况唐听风在蜀中人望甚高,若然身死,动静波澜自然不比现在,想必只是唐门遇到些许挫折或者唐听风不慎受了些轻伤什么的,大家不过是在以讹传讹罢了。这消息果然不实。”二人这样想着便放松了心情只当作笑话闹剧来听来看。   众人见那人犹自得意,便听人声之中又有人问了一句:“那却不知蓝家怎么突然就和唐门起了冲突,他们虽然不曾交好,但也没听说过两家曾经交恶啊?”   那人正沉浸在自己臆想的众星拱月般的享受之中,突然听到有声音问起这个问题,一时想不出听来很有道理的说辞来解答,不由涨红了脸说道:“那些世家大族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但暗地里各种是非曲直外人哪能猜得透,而且据说就连洞庭山的洞庭少君也牵扯其中,给蓝家提供了许多助力呢!”   众人一听水月公子蛰居了这么多年究竟也不能免俗参与到这等事情当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便也不再认真追究,心里都认定他满嘴胡言,唐二少也必然不曾陨命了。   但这群人闲来无事,平日里经常靠说些时事消磨光阴寻找乐趣,这时便只顺着那人话头引诱他说出更多浮夸做作,怪诞新奇的话来,权当解闷儿了。   那人见了便又得意起来,天马行空般全凭臆测和众人讲述蓝唐大战的景况。众人也心知他必然不曾亲眼见过,但这类野史趣闻正是该没见过的人来描述方能发挥无限想象,直说得天花乱坠,引人入胜。众人听得过瘾,循着他话里的情节细加追问,他便也顺势展开,一群人凑在一起竟是越说越远,越说越荒诞。   萧潜听到那人提起少君,和楚楚相视一笑,也不作声,只听后来他们越扯越远,天色也不早了,便不再理会他们径自出了茶楼,打马回往竹海。   回到竹海茅屋,薛药王正在教楚剑辞饮酒,楚剑辞面有难色。楚楚和萧潜见了都忍俊不禁,便笑着又和他们说了茶楼见闻。薛药王听了也是哈哈一笑,说道:“当初我隐居竹海前几年的时候,偶尔出去也经常听到薛鉴湖死去的传闻呢!”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大约又过了一两日,薛药王和萧潜又谈论到原随野的病症,猜想原随野既非血寒之症,或为心冷之疾。心冷血热,因此迸发寒热之状。然则鲜血易取,人心难测,因此难以验证,更遑论治愈了。   萧潜不免又深深为原随野感到惋惜,说道:“我幼年学医,蒙世人错爱,竟誉我神医,可又有谁知我医者之痛?敢以区区凡胎而妄图与造化争功,因而时常有心无力,便堪忍这世上凄凉残病,生离死别!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医,又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呢?”   薛药王说道:“世上虽然有很多事情非人力可以回天,但你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不必妄自菲薄。所谓医之神者,不过是常对自然怀敬畏之心,对知识怀探索之心,对患者怀仁爱之心罢了。不必起死回生,但求无愧于心而已。”萧潜听了受到莫大鼓舞,十分感动。   四人便继续坐而论道,楚剑辞耳力极佳,似乎察觉到有人来访,便出门去看。未几,果见一位衣衫朴陋的年轻人寻访而来,年龄不过二十上下,见了楚剑辞似有疑惑之色,便要抬手出言询问。   薛药王疑惑来者何人,也出门来一看究竟。那年轻人见了薛药王大喜过望,忙施礼问道:“可是药王薛伯父?”   薛药王不识来人,眉头一皱,问道:“哪里来的小子?”   那年轻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流,大哭道:“薛伯伯,我是嗅风,唐嗅风啊!二哥他死了,大哥双腿已残,父亲急怒攻心,忧病在床,您若不施以援手只怕也时日无多了!” 第19章 唐听风(下)   唐听风(下)——微躯归尘土,奇志待后人   且说薛药王与萧潜等人隐居竹海,却被唐嗅风寻到,请求出手救治父亲。   唐家堡虎踞蜀中,气势恢弘。薛药王年事已高,不能驾马奋力奔驰,当他乘着马车和唐嗅风二人到达唐家堡时已是日暮黄昏,天边渐有黑云压下来,眼前的巨大城堡顿时显得无比悲壮凄凉。   薛药王只见唐宗主躺在床上,闭目不睁,年龄尚不及五十却已然看上去垂垂老矣,全然不见十余年前二人分离之际的雄姿英发。他又回顾一眼唐嗅风,当时他离开时他还不过五六岁,如今不知不觉间已然长大成人,硬朗挺拔,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薛药王驱散众人,带着无限伤感尽心救治唐宗主,终于令他悠悠醒转过来。唐宗主张眼便见十余年不曾见过的老友,一时老泪纵横,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听风死了,见风双腿也已废了,我苦心经营的唐门基业几尽全然毁了!”声音凄厉悲凉。   薛药王见他堂堂一方霸主竟失态至此,虽并未听清他口中叫喊的具体是些什么,只隐约辨识到听风见风的名字,知道他丧子心痛。而他自己想起唐听风的种种优异之处,近年来又颇有侠名,也万分悲切惋惜,动容说道:“听风这孩子确实十分优秀,我心中悲伤实则不亚于你。然而我前几日见到嗅风觉得也是十分可造的人才。唐门发生这么大的变故,外界虽然似乎也有些风声,但毕竟未曾流开,鲜有人知此事实。而且在此存亡之际,他能够微服乔装偷偷离开唐门而不被人察觉,这份机智胆识并不逊色于听风。唐门虽然此次遭到重创,但毕竟后继有人,哪像我一生孤苦,一身技艺苦无人授,虽然有个乖巧伶俐的女儿,却并不喜欢钻研这些。好不容易她带回来一个颇有资质慧心的年轻人,却偏偏又是那萧圣手的儿子,你说触不触霉头?而且女大不中留啊,你哪里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啊!”   唐宗主刚刚醒转,神智还不十分清醒,也隐约只听到薛药王夸赞唐嗅风,想起这个平日里最为钟爱的小儿子心中不免欣慰,一时忘了悲伤,听薛药王兀自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不知不觉间便累极睡了过去,枕边被泪痕濡湿大片。   薛药王说着说着突然发觉唐宗主不知何时竟已睡着,呆楞了一下,便为他掖好被角颤巍巍地打开房门,吩咐众人唐宗主已然全无性命之忧,暂时安睡了。说罢便觉累极几欲倒下。唐嗅风眼疾手快连忙扶住,薛药王看了他一眼,凄然一笑,也在他搀扶下回房休息去了。   薛药王果然盛名无虚,未经数日唐宗主便开始渐渐恢复,只是气力尚且不足,需善加调养。可惜唐见风的双腿却是回天乏术了,唐见风也因此将自己关在房中,决不肯见任何人。   唐宗主意识恢复后,虽然老态毕露,和薛药王叙了一番旧情,十分伤感,但却仍旧庄严稳重,又吩咐了族人下属许多事情。   薛药王怜悯他老来遭此大变,容颜之老态竟不亚于自己,十分不忍,但见他此刻仍不忘初心大业,妄动心机,可知他这衰老不仅关乎丧子之痛,也关乎他异志难酬了,又不免觉得痛恨了。他便又惋惜起唐听风的早逝来。   薛药王曾多次向唐嗅风探听此次事件原委,可唐嗅风也头绪不清,无力解释,只知道云南蓝家骤然出手,甚至调用百余名云南守兵,手持神兵利刃,化整为零,行事隐秘,令人难以察觉。若非唐听风及时赶回早做安排,恐怕唐门损失会更加惨重。   但至于蓝家为何不惜调动兵士对唐门发难,唐听风在外如何探知蓝家行动,而蓝家在唐门有所警觉之后又是如何依然顺利潜入唐家堡的,他便一无所知了,只说如今唐听风已亡逝,其中隐由恐怕只有唐宗主或可知晓了。   提起唐听风之死,唐嗅风不免难过万分。薛药王见状也不好再问。唐嗅风稳定了一会儿情绪后也觉得刚刚稍有失态不好意思,便又故作坚强地道:“虽然蓝庭煜重创了二哥,导致二哥死于乱阵,但却是因为二哥不肯以暗器伤他罢了。即便如此他也没讨到便宜,被我趁机用暗器打中双眼逃跑了。那蓝老贼也受了内伤,蓝庭炤更是身重奇毒,纵然不死下半生也必然痛苦难当。那百余名士卒更是伤亡惨重。”   薛药王喟然长叹,蓝庭煜在江湖中声誉不及唐听风,为人亦正亦邪,但对于剑道的一片虔诚也可谓一片赤子之心了,实在深得己心,或许他真的只是单纯地想和听风较量一番而已。但他父亲蓝谨臣机虑深远,哥哥蓝庭炤长于心计,此番决定向唐门出手,定然用意极深了。   这天晚上,薛药王又照例给唐宗主检查了一遍身体,忍不住问道:“蓝家究竟为何会突然向唐门发难?还有听风的尸身已停放很久了,你打算何时发丧?虽然你这些年招来许多人不满,但还尚有余威,不至于沦落至担心有人前来寻衅吧。”   唐宗主听了默默不语,良久才长叹一声,竟是也不确定蓝谨臣何以骤然突袭,更不知道唐听风在外是如何得知消息星夜赶回的。提及唐听风发丧的事情,他面色也变得十分痛苦,说道:“唐门受此重创打击,已经动摇根本,唐门这些年仍在不断发展壮大,因此随之而来的潜在敌人也在不断增多,已非十数年前可比了,因此切不可让外人得知唐门人心最向的二少爷已经死了。”   唐宗主虽然形容悲切,但渐渐地言语之中却又不免透露出自己仍想要逐鹿中原的志向,并猜测蓝谨臣此举恐怕也是和自己想法相同,因此蓝家那边至今也将消息封锁地十分严密。   他越说越远,丧子之痛愈显淡薄,狼子野心却愈显明确,最后竟对薛药王说道:“世人羡慕唐门声势,因此盲目夸赞我那三个儿子俱是芝兰玉树的人品,羡慕我福泽深厚。但知子莫若父,他们三个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见风为人阴鸷,好弄心计,虽不乏手段,但缺少豪气魄力,难以继承我的大业,说不定还会弄得唐氏一族勾心斗角,争权夺利,是万万不可继任宗主的。嗅风年纪太轻,而且由于长相清秀,打小就深得族人喜爱,没经历过磨难挫折,因此心思纯澈,我对他也缺少教育,因此也并不合适。   “唯有听风文武双全,能得人心,正是难得的上上之选。但可惜的是三子之中又唯他与我脾性不和,思想意见少有统一。我几年前与他共商大计,他却竟然不惜离家出走来反对我,实在令我深感痛心。如今他既已先我而去,我本已对大业不再抱有希望,但苍天何其厚我,没想到这次唐门出事后的一切事宜嗅风竟能决策地如此妥当,竟也是难得的帅才。   “你我分别十余年,今日因此再见何尝不是上天的安排,不如留下来帮我扶植嗅风,拓大唐门吧。川蜀之地地势险要,汉高祖因之而成霸业,八年前的动乱我实力不足,错失良机,但只待天下再有变动我们便可趁势割据一方以争天下,如何?”   薛药王听罢气得须发乱颤,没想到都十余年了唐门又遭此横祸唐宗主竟然还执迷不悟,只觉得他丧心病狂无可救药,憋红了脸对唐宗主一通破口大骂:“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究竟是哪来的自信生出这等荒诞的想法!即便是乱世,这大好河山自是有德者居之,你无才无德却凭些什么!且不说成功与否,就当你最后功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能在那座位上坐几天?纵然不提那些无辜万民,你这愚蠢的想法也已经害死了听风,害残了见风,你还嫌不够还要害死嗅风么!”   薛药王气愤难平,中间还夹杂着诸多粗言鄙语,不堪入耳。   唐宗主也未曾想到薛药王十余年来竟也一点没变,纵然因为老迈昏聩拒绝自己也不该反应如此激烈,一时之间被呛地说不出话来,竟“噗”得喷出一口鲜血,恨恨说道:“我若长生,便是连你也不用求助的。我一生志唯在此,至死不渝。你若愿意帮我便留下助我,若不愿帮我,我还是十六年前那句话。”   薛药王此次重回唐家堡见到唐宗主老态龙钟,原本还想着两人或可一笑泯恩仇,哪知唐宗主过分固执,还重提二人当年分手之事,竟然还生出长生的妄念来!他越发觉得唐宗主实在是不可救药,心里愤愤不平,直接就指着唐宗主的鼻子破口大骂。唐宗主也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叫喊,言语俱都十分不堪。   唐嗅风听到动静急切赶来,二人见了他便同时悻悻住口。薛药王气血翻涌,不便当着唐嗅风继续发作,冷哼一声径自回房间了,唐嗅风作势要送他回去却被他甩手回绝。唐嗅风转头一看,但见地上又残留一片血迹,愣愣不明所以。   唐宗主凄然一笑,说道:“你不必胡乱猜测,不过是我和你薛伯伯因往事大吵了一架,一时气不过才吐了口血。他还在这里,不妨事的,你先回去吧。”   唐嗅风小心服侍父亲睡好,才准备离去。他正要开门却听见唐宗主又叫了一声:“嗅风!”   唐嗅风回头一看,只见唐宗主又坐起身来向他招手示意。   第二天一早,薛药王治好行装,只留下几张方子便要不辞而别。   出了房门,他似乎又有些犹豫,寻思片刻后还是循着唐宗主房间的方向去了。唐宗主毕竟大病初愈,昨夜又深受刺激,至于吐出血来。虽然他功力深厚,恐怕身体也难以承受。   薛药王原本只想在门前窗外窥探一番,看他无甚大碍也就心宽了。可一到唐宗主房前,只见房门虚掩,门闩已然坏掉。他心里大奇,忍不住推门而入,却见唐嗅风跪在床前。   唐嗅风听到声响,回头一看,果然是薛药王。   “父亲他,昨夜去了。”说完,唐嗅风便将头埋在床上痛哭起来。   唐家堡的大门倚山而建,映着山石的刚冷显得格外悲壮,门外笔直宽阔的道路扬起一路烟尘,薛药王终于也走了。唐嗅风亲自送他出了唐家堡,呆呆地看着他拖着怆然的身影踽踽而行,艰难地爬上马车渐行渐远。   “你爹和二哥的后事你准备如何处理?”   “还请薛伯伯教我。”   “这次和蓝家一战,若是不幸出了什么大的意外,你打算怎么办?”唐嗅风脑海里却无端地想起唐听风此战前和他谈话的情景来,似乎自己一直在依赖着身边的人呢。   唐嗅风突然有一种强大的挫败感。   唐门遭到重创后,封锁消息秘而不宣也好,微服乔装秘密求助也罢,都不过是按照二哥生前独自交代他的计划实行而已。谁知父亲不明内情,竟因此格外青睐起自己来,真是可笑啊。唐嗅风心里有些凄凉。   二哥什么都料到了,于是也就将什么都告诉自己了。他告知了自己父亲的雄心异志,料定父亲必定至死不改。他也告知了自己他当年之所以出走,是因为不愿继承父亲的野心,也料到了父亲最后一定会舍弃他而选择自己作为继承人。他还告诉自己若是遇到这一天,也万万不可应承,使唐氏一门万劫不复。   然而,这次他却偏偏没有料到父亲会因为自己的拒绝而被活活气死。不过自己身临其境,也未曾料到今早起来问安会无人应答,破门而入后竟会发现父亲逝去已久,又何况更早时候的二哥呢?所以,父亲还是自己害死的啊!   “你父亲也算是一方霸主,平日常有人拜访,他病逝的消息万万是瞒不住的。但他生前时常有些偏激,因此树敌不少,不过好在你二哥在川蜀威望甚高,有他在一天,唐门便可安稳一日。”薛药王说完又感叹了一声,“只是如此一来,你可能不方便找蓝家报仇了。”   唐嗅风回过神来,喟然叹道:“蓝家虽然可恨,但他们此次并未讨到好去,此仇在当时混战之中便算是互相报了。何况父亲生前也曾稍稍妥协,要我竭心尽力守此家业以资后世子孙,若有雄才大略者便可延续他的梦想。我现在所愿,不过是希求唐氏子孙世代昌隆,永享安宁而已。”   薛药王不断地点头说好,便要转身推门离去,刚跨过门槛,他又定住不动,背着唐嗅风说道:“你大哥原本就有些阴沉,如今他双腿已废似乎比以前更甚了。你多留心照顾他一些,继任宗主之后很多事情只能靠你自己独自支撑了。”说完终于颤颤巍巍地拄杖离去了。   薛药王的马车终于看不见了,像极了当年唐听风离去的情景。当他得知二哥唐听风回来了的时候是如此兴奋,迫不及待地便迎上去。   “二哥,我听说你这些年从来没用过我们唐门的功夫就扬名天下了呢,真的一次都没用过么?”   “嗯,怎么说呢。这些年我遇到过许多猥琐小人,也遇到过很多令人敬佩的对手。对付那些可敬的对手,我便不敢使用家传的暗器□□手法,觉得十分可耻。但若用来对付那些个猥琐小人,我又觉得实在是玷污家学。因此这数年来,我才没有一次觉得满意合适的机会去射出一枚暗器,施下半分□□了。”   唐嗅风听得频频点头,却似懂非懂。   “我对这个家,实在是既爱且恨啊。” 第20章 燕翎(上)   燕翎(上)——白日畹晚,明月销铄   蜀南竹海距岳阳路途遥远,足足有一千多公里,且蜀地坎坷难行,十分耽误行程,而一旦出了川蜀,官道跑马自是畅快许多。萧潜、楚剑辞及楚楚三人亟欲赶往洞庭山,因此一路纵马狂奔,少有停歇。   起初萧潜和楚楚听到唐门祸变犹自不信,还当作笑话拿来开心,但唐嗅风独自乔装寻到竹海请薛药王出山,亲口证实了当时所谓的流言。萧潜想起当时听到的关于少君的部分消息,他关心则乱,失言问及拥雪山庄是否有所牵连。   唐嗅风虽然说并不见拥雪山庄的人手,却愤愤地提起蓝家上下所持利器俱是上好兵刃,削铁如泥,无坚不摧,而事后收缴到的几把刀剑上也俱都留有欧阳山庄的印记。   萧潜心里已经后悔,听了唐嗅风的回答便已明白唐门心里已然认定拥雪山庄难逃干系。萧潜索性坦言为拥雪山庄澄清,唐嗅风默然不语。萧潜便与楚剑辞向薛药王告辞,意欲回往岳阳一查究竟。   楚剑辞在竹海里呆了数月,觉得这里躺听晓风吹林,卧看暮雨打叶的日子倒是另有一番旨趣,便本已打算在此侍奉薛药王颐养天年了,此时事发突然不免有些愧疚。   薛药王见了笑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放心走吧。起初我见你气象沉稳,只当你年纪既长,当年竟为了独自生存方便,于是狠心丢下楚楚不管,因此才讨厌于你。如今误会既消,看你如今才不过二十二三岁,面目却生得如此沧桑,便知你这些年所受的困苦实是常人难以想象。而且你最近名气似乎不小,我也听说了你做过的一些事情,你是个好孩子,朋友出事自是不能不管的。”   楚剑辞歉然施了一礼,抬起头又正看见楚楚躲在薛药王身后挤眉弄眼,楚剑辞面上不免泛出犹豫之色,欲言又止。薛药王便骤然回头,正见楚楚一副鬼脸的俏皮模样,不禁发笑,又无奈地说道:“女大不中留啊!但想想你正值青春年少,索居在这幽篁之中终不见天,实在有负韶光。你高兴就随你哥一起走吧,有他和萧潜照顾你我也放心。”   楚楚喜出望外,似乎没有想到药王竟突然变得如此和蔼可亲,善恤人情,搂着薛药王撒娇亲昵了好久才终于在药王的骂声中放开了他,蹦蹦跳跳地收拾行装去了。   及至几人一起出了竹海要分道扬镳时,楚楚却突然地鼻子一酸,心里竟隐隐地生出些悔意来,不免有些伤感,忍不住又回头追了回去。   楚楚紧紧地抱住药王,似乎从未意识到他是如此地可亲如此地重要。第一次和原大哥一起出去时也没有这么伤感过呢!楚楚心里想着,突然觉有点莫名其妙,便又坚定地和药王说道:“我们很快便会回来看您的!”说完便拨转马头随萧、楚去了。   她的性格毕竟是十分欢快活泼的,未及多时,又见到许多新鲜景物玩意儿,顿时又尽情地享受这畅快的自由潇洒了,将刚刚蓦然涌上心头的离愁别绪一股脑儿抛却了。   但三人毕竟怀有目的,一路打马疾行。然而未及半月,尚还不到湖南地界时,他们便听闻唐宗主病逝,并由唐嗅风继承宗主之位的消息。   三人不免惊奇薛药王如何竟未能医治好唐宗主。细一打听,竟听闻唐宗主多年以来早有恶疾缠身,二公子唐听风不久前赶回唐门正为探病而归。由于附近的大夫都不管用,便有人提议请回薛药王医治。可谁知薛药王年纪愈老,脾气愈怪,医好了唐宗主后又活活气死了他。当天夜里两人因旧怨大吵一架,声势之大,竟使唐门上下人尽皆知,第二天,可怜的唐宗主便因此而死了。大公子唐见风和二公子唐听风伤心过度也一病不起,只在老宗主的丧礼上稍稍出现了一下,便潜心休养不再见客了,因此三公子唐嗅风才得以接掌唐门。   说罢,那些路人便都啧啧称赞唐老宗主福泽深厚,三位公子都孝悌有道。   但也有小人嘲讽道:“唐嗅风算什么,那薛药王气死他老子他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任由人家大摇大摆地走了。我听说薛药王走时他还亲自送了好久,毕恭毕敬,一点男儿血性都没有,这也能算得上合格的好儿子?唐门落在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手里迟早要完。”   其中使用的粗鄙称呼和夹杂的冷言恶语令人闻之反感,楚楚当场便要发作。萧潜和楚剑辞连忙按下她,劝她自不必和这等人物计较,毕竟也算从他口中得知药王并无忧虞。楚楚哪里肯轻易放过,眼珠一转,心里却是作了另一番计较,悄悄在那人的食物中下了哑药。   出了客栈酒楼,楚楚才恨恨将此事说了出来。萧潜和楚剑辞都不免感到震惊,他们二人一个是当世神医,一个是江湖高手,又都时刻陪在她身边,竟然都不曾察觉她已暗下毒手。这般出神入化的手法想必定是薛药王亲授吧,薛药王果然对楚楚宠溺地无以复加呢,只担心她会受人欺辱,却全然不问她是否会以此作弄他人了。   萧潜不免有些生气,一言不发地又回了酒楼,果见那人此时已药性发作说不出话来,急得涕泗横流,呼天抢地。萧潜心中不忍,稍稍检视一番便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又直接奔出去了。可怜那人不明所以,依旧滚在地上要死要活。   萧潜出门果然已不见了楚剑辞和楚楚,便奋力直追。终于好不容易追上他们,楚楚要么一言不发,要么便是冷言冷语地嘲讽。萧潜心里愧疚,觉得楚楚此举虽不够正大光明,却也颇快人心,因此不好反驳,只有一路处处顺着楚楚的心意,不敢稍加辩驳。   楚剑辞说道:“那药只有几天的效用,她告诉我时我才知自己错怪了她,她现在也在生我的气呢。”   又行了几日,萧潜不免地异常想念起楚楚平日里娇憨可掬的姿态来,便悄悄地向楚楚诚恳表示歉意,语气极其真挚,还说了许多平日里难得听闻的话语。   楚楚其实心里早已原谅,只是她自幼深受药王宠爱,从不曾轻易放下过姿态,此时听了萧潜那些话自然十分高兴,果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娇憨可掬。楚剑辞见了不免微微诧异,但转念便料定是萧潜趁自己不在和楚楚诚心致歉了,心里又觉得有些好笑。   大概在八月中旬,三人终于赶到洞庭山,湖水潮平,涵虚太清。拥雪山庄的碧瓦飞檐隐在林木之中,时有熏香烟气飞腾缭绕,如真似幻,连萧潜此刻见了也不免觉得有些美得不真实了。   以前似乎没有这么安静美好吧?他心里莫名地生出这等疑问,但又随即想道:“许是拥雪临近生产,因此不喜喧闹吧。”他心里兀自胡乱想着,匆匆扶着楚楚下了小船,和楚剑辞向山庄行去。   他回头又望了一眼,可似乎湖面的船只和洞庭山小岛的游客却变得更多了呢。   及至进了山庄,一切尽如往常,庭木犹青,阶草犹葱。满目夏色,毫无凋零残败之象。萧潜为拥雪夫人检视一番,十分安好,心里由衷感到欣慰。楚楚拿出特意带来的一包腌制过的女儿梅送给拥雪夫人品尝,拥雪夫人十分喜爱,忍不住贪吃。   少君笑着责备她,但忍不住也拿了一枚品尝,说道:“果然清香异常,淡雅宜人,腌制之后犹有如此风韵,想必新鲜之时定是世间极品了。但我听说孕妇一般喜食酸辣之物,此梅虽然香气清新,但味道并不浓郁,你怎么还如此贪吃?”   楚楚听得目瞪口呆,又让少君吃了一枚。少君不明所以,便又吃了一枚,问她如何。楚楚仍是一脸难以置信,便偷偷附在拥雪夫人耳边说了女儿梅的故事。   拥雪夫人听了便看着少君笑得不能自已。少君一脸茫然,楚楚却赶忙拉着拥雪夫人跑进闺阁里说些女儿家的事情了。   萧潜和楚剑辞也颇感惊讶,兀自怀疑地各自又尝些梅子,依旧是十分苦涩,这才学着燕翔的样子,悠悠地将女儿梅的典故娓娓道来,语气十分玩味。   少君听了不以为怪,反而沾沾自喜,还大发感慨惋惜萧潜与楚剑辞不能体味其中美妙。兴致所至,便又与萧潜、楚剑辞问些川蜀的特色风情,终于提到唐门之事。   少君说道:“唐门之事我也有所耳闻,虽说世人多流传唐老宗主病逝,大公子和二公子伤心过度而不愿见客,但也有人说这两位公子其实也已身亡,并悄悄私下流传,倒教人在意怀疑。”   萧潜见他竟似不知唐门内情,便将所知所见一一说了,少君叹息道:“蓝家确实曾欲向山庄购置诸多兵刃,但我以为盛世之下妄动刀兵实非吉兆,因此便拒绝了,却不知他们又如何得到如此多的兵器。只是可惜了唐听风与蓝庭煜,俱是当今一等风流人物,奈何遭此不测?”   萧潜说道:“虽然可惜,但死者已矣,实在不由人意,当下还须将那批兵器来源彻查清楚为是。如今唐嗅风接掌唐门,认定那批兵刃出自拥雪山庄,这些误会还须解开才好,以免结下无端宿敌。”   少君觉得很有道理,然而拥雪夫人临近生产,便打算事后才全力查访了。   不知不觉又过了近半个月,九月尚未及至,蟋蟀却已窜入户宇,四壁常伴有虫鸣。似是在一夜之间,阶草干枯泛黄,花木寂寥零落。秋气一旦阵阵袭来,何其激烈,令人忍不住地伤感。可偏偏景象越是伤情反而越是易触惹人心。   欧阳山庄素来不曾拒绝游人登岛游玩,因此在此时节恋赏洞庭秋景的游客向来甚众,而今秋更是出乎寻常地多了起来。   拥雪夫人想起去岁此时少君人正在华山,自己也尚在伤感无有子女,对比此刻情景,不禁感慨时光流逝。“四时递来而卒岁兮,阴阳不可与俪偕。白日畹晚其将入兮,明月销铄而减毁。”   拥雪夫人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如此令人欣慰的事情却无端地记起这些感伤的诗句来。想来秋天本来就是伤感的吧,竟是不由人事。   她正和少君感叹间,只见温叔过来向少君说道:“朝廷今日昭告天下,云南将军蓝谨臣谋逆,意图占据川蜀以窥中原。幸赖皇上圣明,早已察其反心,遂暗调大将殷无伤讨逆平乱,不日即克。逆贼蓝谨臣自刎,其子蓝庭炤死于乱箭,蓝庭煜不知所踪,即下令捕剿。目前殷无伤正欲从云南班师回朝。”   少君等人听了疑窦丛生。   且不说蓝谨臣远镇云南,是否真的滋生出不臣之心。但据唐嗅风所言,蓝家暗袭唐家堡时早已遭受重创,如何会选在此时谋反?再退一步,便是蓝家尚有实力谋反,以蓝谨臣的沙场经验,蓝庭炤的算无遗策,又占尽主场先机,殷无伤若想取胜尚且艰难,又如何能在一夕之间破敌于无声无息,以至于事情结束后朝廷下诏世人竟才方知已起刀兵?又或是便当殷无伤近年深得燕老将军信任,得以亲授兵法韬略,早已今非昔比,那他又是何时引兵前往云南的呢?京城与云南相去甚远,平叛的王师队伍自然又非同寻常,世人不曾察觉犹可辩解,蓝家却又如何竟也不知殷无伤在云南匿兵已久?   少君等人俱觉此事难以理解,而且事关重大,便又着温叔多散发些人手探听消息。果然又逐渐听闻蓝谨臣举家谋反,领奇兵夜袭蜀中,路经唐家堡,被唐门高手察觉,误以为仇家寻衅。暗夜之中,双方各有计较,未敢轻易坦露实情,便难免一场火并,各自元气大伤。   殷无伤不久便获知消息,当机立断,领兵平叛,大获全胜。前些日子所传的唐老宗主病逝其实乃是因为重伤于蓝家之手后不治而亡,而且,唐门二公子唐听风也在此战中惨死于蓝庭煜之手。   此消息一出,举世皆惊,世人想起之前传说的二公子已故的流言,纷纷质询唐嗅风。唐嗅风不得已终于公布唐听风的死讯,择吉日为其厚葬。其时蜀中百姓莫不流涕,自发送行。许多唐门的仇敌听闻了唐二公子的死讯,原想趁机前去寻衅报仇,见到这般壮观景象也不由得为唐二公子生前的侠义所感动,反倒为唐二公子拜了柱香才肯离去。   世人听说后,感慨万千,既悲悯唐听风早逝,又叹息唐嗅风懦弱无能,竟至于以兄长尸首退敌,还嘲笑唐门的那些仇家欺软怕硬,见到唐听风丧仪之庄严后竟逡巡不敢前进。如此感慨了好一番才猛然醒悟到唐听风果然早已死于蓝庭煜之手,继而大彻大悟,终于领悟了云南蓝家屠杀侠义,造反谋逆的罪恶事实,各自仰慕天子天威圣明,盛赞□□军力强悍。   少君等人听了一片惋惜,这番说辞虽貌似解释了许多疑点,却又平添了更多疑问,只是他和楚剑辞、萧潜等人虽然互相交流,却也依旧难以想通。他们听说外面万民欢庆的场景更是觉得心中惶惶,不能安宁。却见温叔又走过来,面带喜色。   少君心里怪他这几天净带一些不幸的消息进来,忽然见他面有喜色不免诧怪。未几,却见一人翩翩而来,竟是燕翔燕无痕了。   少君等人见了燕翔自是无比欢喜,但仔细一看燕翔神情却隐隐觉得不妙。他平常满身风尘,虽然不免落拓却也难藏潇洒之态,今日却只令人觉得落寞而寂寥了。   大家见到他孤身前来,不见佳人在侧,还以为二人感情遇到差池,便故意争相调笑。燕翔却似心不在焉,勉强应付了几句,终于拉起少君去了另一厢谈话。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第21章 燕翎(下)   燕翎(下)——君子之泽,三世而竭   且说燕翔再临拥雪山庄却是孤身一人,心不在焉,拉起少君便去了另一厢谈话。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   良久,燕翔和少君相继而出。少君似乎也变得十分落寞了,见到拥雪夫人关切的眼神却不自觉又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便拉着拥雪夫人的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和众人少辞,说是许久不曾探望神君夫妇,想去问安。   大家料定有事,然而从未见过少君刚出门时如此落寞的神情,但见少君夫妇行得远了才询问燕翔。   是日黄昏,少君便与夫人又携手归来,命温叔将庄里下人悉数聚在一起,想想似觉不便,心里也十分不忍,又改令温叔粗略核算山庄财物,尽数分与各位佣人丫鬟,遣散他们各自去了。   温叔一脸懵懂,他服侍欧阳山庄以来,从未有过如此不解。少君笑道:“不妨事的,您先照我说的做吧,稍后您再来找我。”温叔迟疑一番,终究还是颤巍巍地去了。   少倾,温叔便回来报告说,财物已经大致核算清楚悉数分发于下人了。少君听了十分满意,却猛然想起不知温叔是否记得分发他自己的那份,感到十分惭愧。   温叔却又补充说道:“可大家不明其意,坚持不肯接受,只愿继续留在山庄服侍,因此都聚在门外请求见您。”   少君心中感动,反而更不忍出门见人。燕翔心里难过,便代为出面将大家连夜诓到了远香楼暂歇,答应众雇佣从属代为求情,劝慰少君。   大家俱知燕翔是少君至交,便很相信他。   有一位平日里素来安闲的婆婆,年轻一些的时候做过稳婆,如今已老迈迟钝,惯见生老病死,久经人情世故,说道:“夫人即将临盆,楚楚姑娘虽然是大夫出身,却总是稚嫩了点,到时候这种事情总不能没有个有经验的老人在。况且我自知素日里贪闲,无所事事,也不知道还能留住多少时日,便让我最后为夫人做些事情告慰自己吧。”   大家听了俱都感动不已,燕翔也觉得很有道理,便特许她留在庄子里打点,又留下一名拥雪夫人的贴身丫鬟。那婆婆感动不已,又絮絮地和燕翔丫鬟念叨起夫人平日里的美好,直把她比作天上的人儿,又妄想能如女儿般爱护她。婆婆年事已高,说起话来便绵绵不休,又容易伤感,总是流着眼泪。   少君见燕翔情绪伤感,汹涌起伏,便劝慰他说道:“据你所言,朝廷此次以谋逆罪伐我,陷我勾结蓝谨臣为其提供刀戈军器。可殷无伤平定蓝家尚不足一旬,哪里来得及上报朝廷蓝家军械多出自拥雪山庄呢?便是来得及将军情上达天听,但又怎来得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挥师至此?”   他自己发问,又自己回答说:“其实将近一个月前我便发现这小岛上陆陆续续多了许多游人来,滞留不去。我只以为有人怀疑含星剑尚在此处因而心生觊觎,再或是有人怀疑苏暗香身份死因。但今日看来却是燕家铁骑化整为零一早潜伏在此,只等候朝廷号令了。由此可知朝廷非难拥雪山庄久矣,非是你能扭转其心意的,你无需为此事介怀。更何况如今你拼死预先告知我此事,保全了拥雪山庄上下众多无辜生命,实是我负你良多。”   燕翔心中始终愧疚,此时一片感动,许久才终于说道:“可差点我便没来得及告诉你。”   少君笑了,说道:“可是你最后不还是告诉我了么?而且蓝家向拥雪山庄采购军械被我回绝之物证我已交付于你,拥雪山庄的清白存亡全依赖你了呢。”   他略微又想了一下,补充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你帮我。明日欧阳山庄被围后,若岳阳城中生出动乱请你千万制止。”   燕翔发不出声音,点头允诺,却迟迟不忍遽去,但念及明日三弟燕翎便要举兵,自己始终不宜逗留此地,终于也趁着夜色含恨出了拥雪山庄。   第二日凌晨一早,天色尚未完全明亮,月华忽忽,霜迹斑斑,荡寇将军燕翎便已奉诏列兵包围了拥雪山庄。   燕翎去岁自华山归京,途中曾以一己之力破去一窝山匪,深受世人追捧,称赞他将门虎子。年轻的皇上爱好这些英雄事迹,也十分嘉许他,谓之智勇双全,不让父兄。   此次围剿拥雪山庄原是要燕老将军亲自领兵,然而燕翎觉得少君十分受人爱戴,此次出师之名实在荒谬,令人难以信服,若是老父当真领兵围攻拥雪山庄,不论成败与否,都难免会为老父招致恶名,不得善终。而二哥燕翔素来感情用事,义气深厚。他和少君十分交好,此时心中已是两难抉择,更何况要他披甲领兵呢?至于殷无伤殷大哥,他更是早已远赴云南去做另一番恐遭世人指责唾骂的事了。   一番深思过后,他便在父亲和二哥多番劝阻皇上无果后自请代父领兵,皇上欣赏他英雄少年,便亲封他为荡寇将军,星夜驰赴岳阳,率领洞庭山岛的伏兵围袭拥雪山庄。   玄色的大纛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燕翎率着重甲的兵士紧紧包围了拥雪山庄,却并不主动进攻,只是每日宣读讨贼檄文,历数少君恶行和谋逆迹象,称他沽名钓誉,潜包祸谋,奸猾险恶,愚弄百姓。   楚楚听了只觉得其内容空泛,可言辞却偏执激烈,十分过分。若非念及是燕翎统军,而少君等人又已定好对策她早已打了出去,少不得又要施展出她那神乎其神的放毒技巧了。少君听了反而一笑置之,心中不以为意。   或是那写檄文的幕属刀吏也觉得如此声势不够浩大,不能够彰显王师正正之名,又历溯三世,呵其祖暴戾好兵,叱其父奢侈萎靡,骂其妻低贱卑微。少君听及此处却不免心情激荡,险些跌倒,心中感到十分地忿恨羞愧,痛恨自己为山庄招致谋逆罪名,辱及先祖生父一世清名,又令妻子也遭受这无端的讥评谩骂。   他冷静许久,生怕拥雪夫人听到这檄文心中不知生出何等伤感,请求众人务必勿令夫人闻此檄文。   然而燕翎奉诏并不强攻,每日只对岳阳城民及拥雪山庄宣读这讨逆檄文,拥雪夫人终于还是听闻了其中许多嘲讽之词,贬斥她一介舞姬歌妓,出身于烟花柳巷之地,荒□□乱。拥雪夫人心中自是悲伤不已,又听到后面果然将蓝家谋反之罪加于山庄,称少君与其同流合污,为其供养军备,更将唐听风之死归咎于少君,责他置豪侠于死地,陷万民于水火,再也忍受不住,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及至悠悠醒转,便见少君坐在床边轻轻在抚弄自己的头发,她心里悲痛,便忍不住流出泪来,说道:“我今日闻得朝廷檄文,固然文理不畅,辞句粗陋,不过是低端下流之作。但征伐一事素赖正名,因此朝廷檄文历来庄严端正,可如今却故意招小人作此劣文,定是刻意辱我,以我低贱,不足以当堂正之辞。我本卑微,自是无话可说。可......”   少君见夫人醒来,轻轻抚着她的脸庞,听到此处便忍不住打断她柔声安慰道:“何必如此介怀呢?既知小人侮辱需刻意而为,便可推论自然之态下我们其实是无可指摘的。而且细敲那檄文,内容空洞虚浮,看似理直气壮,咄咄逼人,实则却说不出你我半件令人不齿的事来。可知你自是温婉娴淑的,何须在意那等小人为骂人而骂人,刻意堆砌出来的过分言辞呢?”   拥雪夫人悲伤仍不消减,答道:“若是只辱我一人,我又何必作出如此惺惺之态?可先祖父亲受此连累,山庄蒙上不白之冤,想来也多是因为我以这过分卑微的身份蒙受了这过分深厚的福泽的缘故,才令你福业早尽还反食恶果,招致这许多不幸,竟至于今日这般境地。”说罢仍是眼泪不止。   少君又柔声道:“君子之泽,三世而竭。算及今日,合该如此,哪里算得是福业早尽呢?再者,朝廷此次蓄意攻讨拥雪山庄,给我扣上这莫须有的大罪,非但全然不听无痕和老将军的劝谏,反而还利用无痕和我们的关系刻意令燕翎领兵。我虽不愿与燕翎为敌,不愿反抗,但燕翎亦不想与我为难,因此才得以有今日这般僵持的地步。虽然朝廷现在素有威望,百姓爱戴信任,但时日一久,待无痕手里的证据传于天下,真相举世皆知时,自有公义在人间。那时拥雪山庄虽然必将不及今日之繁华,但也不必受此污名。到时你我依旧长厢厮守,而且还会有阿眇陪在我们身边,哪里又算得是恶业侵报呢?”   拥雪夫人心里稍宽,抓着少君的衣角蹭干脸上的泪痕。少君见状便在心里偷偷取笑她偷扯衣角的憨态,小心扶她坐起来,拥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又絮絮地和她说些外面的事,只要她安心等待,前程虽然难免贫贱,但却依然是十分圆满美好,令人向往呢。   他语气极尽温柔动听,拥雪夫人不知不觉间就在他软声软语中睡着了。少君忍不住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来,却舍不得放下她,一直拥着夫人,十分贪恋。   拥雪夫人一昏过后,总觉得身体恹恹,终归不能如往日一样健康。少君知道是由于她始终内责于心,不能完全释怀的缘故,便时常扶着夫人漫步庭院,开解心扉。   九月十三的时候,秋意渐渐浓烈,暮色早合,仿佛突然之间白日之昭昭便去,长夜之悠悠已袭,但见黄草已承夕露,黑木尚眷秋风。   夫人不免又伤心起来,指着一株零落的梧桐说道:“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梧楸逢秋早凋,竟至于此乎?君子以永终知敝,而我当初明知会是这般结果,却仍不能自持,真是软弱啊。”   少君见她忧郁伤感的样子十分怜爱,抚慰道:“自古以来繁华易逝,不过是天行之常,与人何尤?只要有你相伴,纵使秋阴不散,亦可枯荷听雨。你千万不可过分地自责。”   拥雪夫人听了感动,垂首要偎在少君肩上,突然感到一阵腹痛,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少君立时慌了神,手忙脚乱一阵才知道夫人就要生产了,忙大声叫了人过来。   神君夫妇听闻夫人即将临盆,也冒着夜寒从山顶下来。只见山庄依旧广阔,只是人影单薄,不免感到有些凄凉,心里叹息无常。少君等人聚在门外等候,只有楚楚,婆婆和那名丫鬟在里面照应接生。   少君心里突然隐隐觉得不安,一抬头便见一轮圆月,硕大盈满,心中莫名惶惶。萧潜等众人见少君面露忧戚,如失神一般,便顺着他的目光也抬头看去,只见月色圆满,十分吉祥,因此都安慰他道:“我见月圆多可怜,料是明月知我心。这月色如此可爱,必是天公美意,嫂夫人定然不会有事的。”   少君听了有些出神,突然一只夜枭不知被什么惊动,“扑腾”一声展翅离枝而去。少君呆呆地回过身去,恰好便见那婆婆开门出来,怀中抱着一个婴儿,非但不哭,还发出“咯咯”的笑声。众人十分欣喜,都好奇地迎上去看那婴儿。   “夫人她,难产去了!”   萧潜和楚楚日夜翻查医书,不曾合眼,如今暮色又合,他们却依旧找不出有效对策。正悲伤叹息时只见夫人的丫鬟跑进来说道:“庄主他哭了!庄主他哭了!”萧潜和楚楚对视一眼便急忙扔下手中物事跑去少君房间,其他人也都闻讯匆匆赶来。   少君昨夜听闻拥雪夫人难产而死,当即吐血昏厥,倒地不起,竟是连刚出世的小女儿也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起初萧潜等人俱不过以为他一时支持不过,不久自会醒来。岂知一整天过去,少君双目紧闭,躺在床上竟是一动不动,不知痛痒,不闻巨声。众人这才意识到少君莫不是患了失心之症,落得半生半死而又不死不生的境地。   如今众人听丫鬟说少君哭了,都以为少君已然醒转,俱都涌入房中,却见少君依旧未醒,只是脸上却有两道浅淡的泪痕,枕巾被濡湿一片。神君一时悲从中来,不能自抑。   萧潜安慰道:“欧阳他尚能流泪便应不是失心之症,大有挽救之机。而且我父亲一听闻拥雪山庄被围便从京师即刻赶了过来,不及半月便能到了,欧阳他不会有事的。”说完他又为少君灌下药汁,擦净脸庞,换了个枕头。   少君口齿紧闭,稀粥也灌不下去,只能靠药汁清水维生。更兼以他每日泪水涓涓不止,虽观之不见有泪,然而时辰一久,便可见其脸上泪痕交错,枕被俱湿。区区三日,少君形容霎时清瘦十分,见者无不怜惜。   十六日的夜晚,明月更加圆满了,大家却更加伤感失落。那婆婆心中更是悲悯不已,哽着泪说道:“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没能保住夫人,才令小公子变成这副模样。”   她嗓音难听,吐字含糊,每吐出一字便牵扯一下人心,众人俱是忍不住地泪流不止。   那婆婆见识多广,经验丰富,又哽咽着说道:“我曾经听说要唤醒得了失心症的人,必须要以他十分留恋的事物才行。如今拥雪夫人虽然已不在了,但想必小公子也是十分不舍老庄主和老夫人的,何况还有夫人弥留下来的眇小姐呢,小公子想必俱是不忍抛舍吧。老身自知罪业深重,已是无用之人,但还请老庄主和老夫人不如再信老身一回,抱着眇小姐和小公子说些回忆动人的话吧,或可小公子心里感念便醒过来了。”   神君夫妇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方法,断然不肯放过任何微小渺茫的希望,便依言抱着刚出生三天的小孙女坐在少君床前。神君夫妇看着儿子削瘦清俊的面庞,一片深情却不知从何说起,满眼泪花竟是无语凝噎,便拿出玉箫吹奏出十分动听美好的曲子来。   一曲尚未吹毕,众人皆是泣涕涟涟了,唯有小阿眇转动着晶亮的眼珠呵呵地笑着。如此懵懂天真的痴愚孙女,真是越可爱反而越令人悲伤啊!老夫人看着小阿眇的小脸,正悲痛之中忽然察觉到被子似乎动了一下,转眼看去,少君果然悠悠地睁开双眼,要伸出手来。   众人都喜不自胜,老夫人连忙扶着少君半坐起来,把小阿眇抱于他面前给他看,嘴里絮絮地夸赞阿眇长得乖巧美丽,像极了他和拥雪夫人,很有他们的风采。   阿眇一直咯咯地笑个不停,伸手要去摸少君的脸。少君无比怜爱地看着她,嘴角渐渐泛起一丝笑意。其乐融融之间,小阿眇却又毫无征兆地突然哭了起来,众人惊奇之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只听得窗外一阵秋声而已,淅沥萧飒。   少君向窗外望去,只见圆月皓洁,月华之中拥雪夫人款款而来,最终伫在窗前,笑语盈盈。而众人听闻小阿眇几日来头一次哭泣十分茫然,一会儿又闻到一阵暗香袭来,只见少君伸出手臂向窗外抚去,月光盈手,无限温柔。 第22章 后延墨(上)   后延墨(上)——鲜衣怒马少年意,和光同尘道人心   予尝闻动乱易滋妖邪,岂知太平竟生奸佞?北夷犯境则有赤焰惑民,先帝治平则有凤鸣乱法。   今洞庭欧阳水月:奸猾险恶,潜包祸谋。以昳丽之形沽名,借诞漫之举钓誉。不举一事竟得赫赫声名,不诺一辞偏有浩浩随从。工巧偭矩,潜移人心。其祖铁工,暴戾好兵,制刀戈以诱杀戮之风。其父乐师,穷奢极欲,作靡音而辟颓萎之气。其妻夏氏,舞姬歌妓。出身于烟花柳巷,卑鄙下贱。乱世以狐媚妖颜,秽乱荒淫。三世小人,君子不齿。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然欧阳一氏,巧取豪夺,独占洞庭山岛竟历三世,金堂玉殿,朝歌夜弦。好施小慧,弄耍百姓。使人不怒其奢糜而慕其荣华,不畏之魑魅而敬之山君。废樵禁渔,迫民无以事生产;兴楼建台,胁众共与贪逸乐。不从太守政令,不服王道教化。装神弄鬼,妖言惑众。愚民之罪,人神共愤。   云南蓝谨臣,身受浩荡皇恩,胸怀不臣异心。欧阳水月自甘堕落,同流合污,予其神兵,养其死士。妄起逆反之师,敢犯滔天之罪。杀我王师,戕我子民。唐门听风,素有侠义,忠信孝悌,横遭杀身之祸。滇川黎庶,向存古风,淳朴良善,惨罹刀兵之难。豪侠置于死地,万民陷于水火。皆谨臣、水月之过也!   今蓝贼既已授首,欧阳岂可姑息?即兴王师,讨贼救民。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人生坎坷往往皆因自作孽耳,岂知水月公子多情重诺,爽直不羁,竟转因之所累。我听说拥雪夫人死后身体非但不腐不臭,反而幽香袭人,水月公子则死前泪流三日,不可断绝。如此奇观我虽都未曾亲眼见到,但每每念及总还是免不了伤感落泪,究竟是要何等的深情方能如此呢?我思过七年,时常想一睹水月公子之风采,却奈何深情之人竟都如此不寿啊!”明虚道人缓缓放下两个月前朝廷征讨拥雪山庄的檄文,心里无限伤感悲凉。   “欧阳水月,其行如水,利而无争,其容若月,温润光华。这才短短一两个月,水月公子便从奸险狡诈的谋逆小人又变成德行若水的上善君子了,朝廷这两篇诏告也倒是十分有趣。”方子皇对照近日朝廷又颁下的追赏诏书,只觉得无比讽刺。   “传闻水月公子与拥雪夫人死后洞庭之民莫不哀恸欲绝,接连一月不市鱼肉,不闻歌舞。夜间河灯纸船,布满洞庭湖面,人声咽泣,密于风声虫鸣。这般传言纵然有夸张之处,却也分明体现了人心所向。当今朝廷原已颇受百姓信任,而皇上登基刚满一年,自然不愿寒了民心。如今朝廷为拥雪山庄平反,又下诏追赏,非但会消泯民间江湖怨言,而且世人见到当今天子竟如此嘉赏少君也定将会感动万分,把对少君的敬慕之心转移到天子身上吧。”   “正是如此。何况在燕翎围困拥雪山庄的前几日,便有许多岳阳民众集结闹事,若非一神秘人从天而降,立在城头晓以大义,还不知今日是何等地步。此事由岳阳守亲自奏明皇上,却非是野史传闻了。”   明虚道人听了似乎十分感慨,然而却并无回应,方子皇便又继续说道:“而且据闻在蓝家收缴的拥雪山庄所铸刀剑规格不一,并不像是军中器械。因此有人传言拥雪山庄铸剑无数,精品无算,常常为人收藏,那些刀剑不过是蓝家四处从收藏人家那里搜刮而来。此外,据传还有人拿出早些时候蓝家向拥雪山庄购置兵器却被少君拒绝的字据来加以佐证。此事若是属实,那么想必岳阳之民心中也已知晓少君死其非罪,因而心中怜惜作出如此种种悼念之举自是深可信之了。”   方子皇虽然尚简,但却能一人用双剑使出武当最繁复的剑法,自然是不笨的。明虚道人当然知道这些,他也清楚方子皇此时心中的憋屈与不满。   明虚道人叹了口气,看着方子皇缓缓问道:“便是如此,又该如何呢?”   方子皇原本义愤填膺,胸中一口浊气不散不快,只望可以痛快淋漓地发泄一番。然而此时明虚道人如此一问,方子皇突然间莫名地有些怔住了。   他心里默默想了许久,一时之间竟是觉得无言以对。此事纵然荒诞到令人郁闷,可事已至此,又该如何呢?皇上已下了平反追赏诏书,难道自己还妄想要用江湖规矩去抗争么?   方子皇想不出答案。   他抬头又看看明虚道人,忽然间他觉得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位大师兄了。并不是因为他如今披头散发,身着灰色道袍的形象实在和他的年龄相貌不相称。实际上,方子皇反倒觉得如今他不束发戴冠的样子更像是从前那个狂狷无形的大师兄,只是,他的骨子里却隐隐地透露出一种从未感受过的陌生气息。   方子皇觉得有一些恍惚。   他不禁想起八年前的时候,他们师兄弟三人联剑江湖,惩奸除恶,何等的潇洒恣意。那时的大师兄还不是如今眼前的静如秋水的明虚道人,而是一个叫做明子绪的爽朗不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虽然他现在依旧年轻。可时光的印迹却往往并不止于留痕表面,更多的时候是直入骨髓,深刻而又难以察觉。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明虚道人也不是叫明子绪,掌教真人无尘子说他有慧根,给他取的名字叫做明子虚。可自晓事后明虚道人便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又不敢太过分引得三师叔绝尘子责罚,于是自己便偷偷改成了明子绪,听起来也无太大差别。然而,最终还是让绝尘子发觉,险些被罚了一通。幸得无尘道长并不在意,只是笑笑,二师叔出尘子便发话由他去了。   那时的明子绪真是任情任性,又豪情万丈啊!即便是最后爱上了魔教赤焰侯的义女花飞雨,依旧义无反顾,我行我素。后来花飞雨身死,明子绪虽然悲痛欲绝,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也颇多失态失礼之处。   但在方子皇看来,正当如此,他才依然是自己认识了解的那个大师兄,丝毫没有变过。掌教真人无尘子似乎也如此觉得,所以才不顾世人欲杀之而后快的愤懑之情只罚了他思过三年吧。   既然如此,那么所有的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呢?   五年前,明子绪三年思过期满,许多人过来看热闹。那时的明子绪双眼无神,空洞僵硬,面无表情地跪谢于世人面前,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漠然地说道:“我明子绪,错了。”   方子皇看着他生生地忏悔自己的罪过,责悔自己不该爱上魔教的妖女,心里一阵阵疼痛,却仍然感觉得到他并没有变,只是心里依旧悲伤罢了。   无尘道长似乎有些失望。   “你既不知错,何必认错?”   明子绪讷讷无言。于是又是四年。四年过后,明子绪再出关时,方子皇和宗子羡堪堪从华山赶回武当,不曾知晓掌教真人的训示。明子绪一看到他们俩师兄弟便笑了,亲切开朗。   方子皇和宗子羡心里都十分庆幸,大师兄终于回来了。   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武当山不在五岳之中,却有“五岳之冠”的美名,仙踪飘渺,紫气霓生。明子绪自第二次出关以来便时常喜欢独立在金顶之上,静静地看着云海潮生,松涛波起。   宗子羡问方子皇:“你说大师兄真的释怀了么?”   方子皇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若非如此,师父怎肯放他出关?再说都已经七年了,便是如世间夫妻朝夕相对,爱情也该渐渐地淡了,何况他们这生死离别造成的无妄思恋呢?”   宗子羡笑笑,说道:“你曾经说只要大师兄走出这片悲伤便会变回从前。我最近一直觉得大师兄确实已经变了,只不过却不是变回从前。所以,你说他如今到底是悲伤还是不悲伤呢?”   现在想想,果然还是宗师弟的感情更加细腻一些啊。方子皇心里想着。若非宗子羡数月前收到家书得知母亲生病回家探望,方子皇此刻真想拉着宗子羡再重新讨论一下这些问题。他看着明虚道人的背影,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还爱飞雨姑娘么?”   明虚道人回过身来,似乎有些意外方子皇突然问出这个问题。片刻的沉默,明子绪又背过身去。   “我爱她,一如昨日。”   一如昨日。   方子皇心里重复地默念着这句话,再次觉得无言以对。   七年的时光,在大师兄对花飞雨的感情面前,就只堪堪不过一夜么?   方子皇自然知道明子绪早已情至深处,可还是不免觉得有些意外。他素来豪壮激进,此刻却莫名地在心里生出一种悲凉的感觉。   悲凉,如此感性的词汇还是平生第一次浮现在自己心里吧。殿内烟香熏染,似梦如幻。   方子皇忽然隐隐地生出了想要逃离这一片迷离虚空的念头。 第23章 后延墨(下)   后延墨(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凛冬之月,寒气结冰,见之如雪,依附于树枝之上,亦如春风夜来,勾引得一片玉树琼花。明虚道人独立金顶,日出渐高,不知何时琼花亦已渐渐飘散。   明虚道人心里感慨,便听有人自身后而来,说道:“据书上载,此景俗称树挂,齐鲁谓之雾凇,乃冬日寒气所生,十分难得。只有在冬季寒冷漫长之地,静风少云的晴朗冬日里方能有幸一睹其瑰丽。然其美则美矣,却瞬息无常,日出便飘散而逝了。”   明虚道人知道是后延墨,也不回头,答道:“若非其瞬息而逝,又如何引人心心念念挥之不去?既然已引得人心心念念,又如何能谓之瞬息而逝?短暂与长久岂是如此轻易可以说得清楚的。”   后延墨拣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也不理他这一番回话,突兀地说道: “今天我最后一次杀你,然后就要走了。”   “嗯,你早应该走了。”   “你不问问我究竟是何人,又因何非要杀你么?”   “如月之华,敛于一线。你的那对月敛刃,还有你施展的刀法,方师弟和宗师弟虽不认识,我却是认识的。”明虚道人也挑了一块石头安然坐下。“飞雨她没有你娴熟,而且她用的两柄弯刀,也不及你的那对月敛刃凶险凌厉。”   “飞雨是我义妹,赤焰侯是我生父。”   明虚道人似乎微微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只是恋慕她的师兄弟。”   “开始确实如此,后来我向她表白心迹后她便成了我的义妹。我父亲确实也一直待她如女儿。”后延墨不禁有些失落,一阵怅惘后突然又变得凌厉起来,“她因你而死,你却好好地活着!你为什么不救她?”   “我活着,她便活着。”明虚道人抬头看一眼苍茫的天空,“她没有救出她的义父,一定希望我能好好地活下来吧。”   后延墨似乎十分反感,冷哼一声,说道:“你现在什么都已知道了,死了总也不冤了。”说着身形便一跃而起,双手中指闪过一线幽蓝的光芒向明虚道人咽喉切去。   明虚道人似乎早已习惯,道袍长袖一拂,人又跃到一丈以外了,淡然地答道:“可是自从你前几个月告诉我你的名字后,我便知道你已经不想杀我了。”   后延墨冷僻的表情一旦挂在脸上似乎便永远拂不去了,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僵硬起来,与先前娓娓叙述雾凇景致的时候判若两人。他又冷哼一声,才说道:“你未免也太过自以为是了,我告诉你我的名字非是我不想杀你,而是想要你知道你确实该死。我听人说武当三子皆良,二子方皇。当初在华山时我不知你仍在闭关思过,误和他交过手。虽然其双剑绝技名下无虚,然而我若决意杀他也定非难事。但我不知你这七八年经历了什么,方子皇的武功已不如你。我现在不杀你只是因为杀不了你而已。”   他乜斜着眼睛讥诮地看了明虚道人一眼,又昂首挺胸睥睨苍穹,傲然说道:“你我只在伯仲之间,日后我只要再多一份把握便立刻回来取你性命。”   明虚道人终于忍不住笑了,他想起初见花飞雨的时候。   那是在一个落英缤纷,飞花如雨的季节,所有的景物就和她的名字一样美。花飞雨在花荫道上打马疾驰,却又时时地勒马扬蹄。明子绪不禁觉得十分好奇。   “据说宋朝徽宗皇帝曾考试天下画家,主考官出题曰:踏花归去马蹄香。等到交卷后,主考官阅尽画稿均不甚满意,直至看见有一人画道一官人打马归去,几只蝴蝶追逐着扬起的马蹄翩跹起舞时方才如获至宝,评为第一。我不曾见过那画,但只想像那画面,还有那诗,便已觉得美不可言。如今正值江南落花,蝴蝶起舞之际,我这马儿如此俊朗,纵然落花不香,但想必也是能招来蝴蝶嬉戏留连的。”   明子绪不禁莞尔,觉得眼前这少女的姿态真是尤为可爱,便是眼前这落英之舞,也是万万及不上她的。   只听那少女粲然一笑,又继续说道:“又纵使她们也不喜欢我这马儿的俊朗,那我生得和她们一般明媚可爱,心里又是如此地恋爱她们,料想她们也应当如是这般地恋爱我吧!如此便围着我跳舞也定是和那画是一样美的。”   明子绪心里一颤,他知道,一件无可挽回的事情终于在他的生命里发生了。   飞雨究竟是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呢?她身边的人都是这般如她一样可爱么?见识广博却又骄傲敏感。算起来后延墨应该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也有二十七八了吧,虽然聪明时像一只狡猾的受了惊吓的兔子,可天真起来却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若是有机会真想去看看她成长的地方呢。明虚道人心里想着。   他看了一眼眼前昂然挺立的年轻人,又忍不住微微一笑,说道:“近日天气都很好,你若是准备走了便趁早走吧,以你的身手,武当之大,方师弟很难发现你。可若是等到大雪封山,道路便难行了,那时一切便不好说了。”   后延墨转身便走,堪堪迈出几步后却又突然停下来问道:“之前你不知道我的具体身份,如今我已言明我是赤焰侯之子,而你身为武当掌门,就如此任我离开?”   明虚道人又笑了,问道:“有何不妥么?”   后延墨转过身来,面上的冰冷已经变作嘲讽,可开口说话时语气仍是冷若冰霜:“你以为赤焰侯是什么人?”   明虚道人似乎有些意外,答道:“其实他曾经已将飞雨托付给我,可飞雨最后却还是担心不下,终于折了回去救他。就此看来,他纵然有些令人讨厌之处,但也绝非大奸大恶之人吧。”   他想了想,又继续说道:“我闭关七年,不闻世事,时常沉溺在过往的记忆之中,不可断绝。仔细想来,当年赤焰教似乎并未做出十分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却莫名地招来世人的嫉恨仇视,却也令人费解。但事已至此,世人在心中早已形成固定认知,不可动摇,只是有时想得深了便未免令人感到凄凉。”   后延墨嘴角扬起一丝轻蔑的笑意,又问道:“那你又以为公子起是什么人?”   “公子起曾拜会过家师,我有幸见过其人。他的风华气度,确实令人一见倾心,实可谓之天人。纵使他没有做出那些至今为人津津乐道的壮举传说,只见其人,以言语相交,其个性魅力亦是令人心折不已。”   后延墨仰天大笑,突然间笑声又戛然而止,竟用十分玩味的语气说道:“那你可知公子起称我父亲为世叔,而我和父亲则称他作少主?”   明虚道人闻言一震,脸上满是惊疑之色。四年了,世间让他动心之事日益增多。花开春风,虫鸣秋草,莫不比以往更让人觉得可爱。但令他感到震惊,还不自觉地流露出形色来的事情却是再也没有过了。   “我父亲只不过是为公子起铺路而已,纵然施暴行恶也是在所难免,因此世人肆意折辱他也就罢了。但你可知慕容一族竟也将他视作叛徒!他老人家一生为慕容一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你说可笑不可笑?”   明虚道人心里妄生了念想,便闭上双眼,静心盘坐,听他继续说下去。   后延墨看了他一眼,果然继续说道:“我虽然心里愤恨,但细想之下,我父亲已然以死成全了公子起的盛名,可谓功德圆满,何以公子起却将他视作叛徒,另一方面又分外地关照起我?我不得不怀疑当年是否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事实。   “我心里终日惶惑不安,一年前终于逃了出来想要寻找答案。不过慕容一氏的前辈们自我父亲死后便已然不再信任我,因此派了人手来抓我。因此这一年来我隐迹于武当一则是想杀你,另一则却是为了躲避慕容一族的追捕了。不过奉命来捉我之人虽然看似谦恭和顺,但我却知道他内心并不喜欢宗族之事。这一年来我几乎不曾听过他的消息,想来多半竟也是趁此机会摆脱家族事务了。   “而最近半年来,自景呈毓暴毙后,便有唐门重创,蓝家灭门,拥雪山庄瓦解等诸多大事发生。这其中历历诸事,论及诡异之冠却要数景呈毓暴死了,毕竟所有的事情都是在此之后才接二连三地发生。更何况景呈毓是当年武林盟主梅远山的义弟,对当年之事定然知晓诸多内情。我听说他暴死后他的徒弟沈临渊甚至不顾丧仪便急匆匆地赶回京师,以沈临渊铁捕的才干定是对当年之事有了惊天发现才至于如此失态失礼。而且后来的事情虽然看似与景呈毓之死毫无联系,但却依旧让我觉得它们也只不过是我父亲当年之死的延续罢了。便是无尘子如此急于将掌门之位传于你这声名狼藉的大弟子想必也逃不过此算。”   明虚道人依旧默默不语,许久后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缓缓问道:“那飞雨呢?飞雨又何必要死呢?”   那飞雨呢?飞雨又何至于此呢?还尚未来得及细想这些,后延墨只听到花飞雨的名字,冷傲的表情和语气便已然瞬间冰消瓦解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变得温柔起来,凄然答道:“我也不知道。当初只是人手不够,几乎所有能用的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飞雨武功再好也不过一介女流,并无十分险要的任务,只是从旁协助我父亲分担一些事务。我也从没想过她会死。”   明虚道人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便有眼泪濡湿了眼角,又顺势悄悄地流淌下来。   “我有预感,许多事情都快要水落石出了。你心中若还有一丝执念,不如同我一道离开这武当山。”   明虚道人站起身来,树上的雾凇奇观已经不知于何时泯然无迹了,方才满目的素裹银妆便只剩下成片成片的漆黑树干,坚冷如铁。铁树银花花已散,空气却变得格外清澈起来,天空一片湛蓝,微风无云。他静静地站在山顶,泪痕终于渐渐地也风干消逝了。   如此美妙的天气,似乎有些不太适合今日的气氛呢。他心里想着,一甩道袍挂在金殿前右边的一只铜鹤上。 第24章 宗谷辰(上)   宗谷辰(上)——燕无痕雪夜离家   十二月的京师早已进入深冬时节,不期便会有雪天。霰雪纷其无垠,云霏霏而承宇。是时整个京城便一片洁白,纤尘不染。将军府以黑色调为主,虽然占地并不是十分广阔,却尽显庄严肃穆。   殷无伤自从云南回师后,心里总是对此次用兵检举之事念念不忘,耿耿于怀,情绪始终郁闷不快,不久便自请调回北地边境驻防去了。而少君泪竭揽月而终后,燕翔回到京城也一直心神恍惚,魂不守舍,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虽有众人多方宽慰劝解,却始终无益于事。   苏雨蝉担心不下,每日便陪着他说些温柔感动的话。她看见庭前空空落落,小雪断断续续地下着,竟是一幅毫无生机的样子,便温言说道:“我看见翩翩的房前院里种了许多桃花,想来等到春天绽放的时候定然十分壮观美好。相比之下你这房前便显得有些冷清了,不如也种些花草树木,待她生长也是足以安慰人心的。”   燕翔听了心里更加痛苦了,可他神思虽然浑噩,却依然感受得出苏雨蝉一片心意,便答道:“那是翩翩小时候大哥为她种的。是了,今年早些时候我便该在处此种几株梅花的。如此一来冬春相继,花香四时不断,想想果然是十分美好的。”   他原是实在不忍苏雨蝉为了自己而身心劳苦,便装作无事的样子像以往一样多言好动,可一开口声音却不由得变得十分沙哑。   苏雨蝉听到他提起已故去的大哥燕翊,心里后悔失言,便忍不住去看燕翔的表情,一阵心疼。而燕翔感觉到苏雨蝉的目光,方才反应过来苏雨蝉定是因梅树想起哥哥了,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反应了,讪讪地低了头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苏雨蝉本想抱着燕翔抚慰他,可她身材实在削瘦,最终却是钻进了燕翔怀里,泣声说道:“我以前常常羡慕欧阳大哥和拥雪姐姐的感情,经常地感动不已。可现在回忆起来,却总是想起慧极则伤,情深不寿的话来。原本他们二人都是谪仙一样的人物,世间荣辱本是俱不在乎的,偏偏一相遇却双双地堕下凡尘来。是非名利,若是世人都在乎,他们自己的不在乎又怎能算作不在乎呢?   “欧阳大哥的人品身世俱是一等高洁,拥雪姐姐爱极了欧阳大哥,便时常自惭形秽,总担心自己会污损欧阳大哥的声名。而欧阳大哥也担心拥雪姐姐因此遭到无端的责难,于是更加地爱护她。可欧阳大哥越是爱护她,拥雪姐姐就越怕世人因自己而贬损欧阳大哥。如此他们爱之弥深,则忧之愈甚,最终竟因深情而逝,怪不得你的。”   燕翔默不作声,苏雨蝉却察觉到他的身体不自主地轻轻颤抖,便抱得他更紧了,又继续说道:“他们离了这片世界,便再无忧戚惶患了,自由自在地享受恩爱,心里自是也不会怪你的。倘若偶尔想起我们来,想必更是不忍见你如此自责的样子。”   燕翔回京路上便一直彷徨无定,比燕翎善后领兵回京还晚。回到家中后家人也不敢轻易妄提少君与拥雪夫人,虽然时常劝慰,可他满怀悲戚却始终深藏心里,不能发泄。苏雨蝉似乎察觉到他轻轻的啜泣声,突然地就听到他放声大哭起来,紧紧搂着苏雨蝉不敢放松。   “八年前我害死了大哥,现在又害死了欧阳和嫂夫人。都是我的错,是我,都是我天生不祥,克兄害友。”燕翔骤然崩溃,声泪俱下,难免变得语无伦次起来。“我连他们葬礼都不敢去,连他们最后一面都不敢见。是我的错,都是我。”   苏雨蝉抚着燕翔的背,陪着他轻声饮泣。燕翔近两个多月都睡不安寝,身体早已累了,此时一爆发精神顿时也松懈下来,不知不觉间竟在苏雨蝉肩上一边哭着一边睡着了。   燕翔久违地睡了稍稍安心的一觉,睡了将近一天一夜,及至夜里后半夜时分才终于醒来。时辰虽早,但白雪无暇,已映得天色存有许多明亮,透着淡淡的明光,让人有种长夜已逝,黎明将至的错觉。   真像是昏暗的白昼啊!燕翔心里想着,便穿衣起来,一个纵身便跃到房顶直直地站着,愣愣出神。良久之后,他又纵身跳下,未在雪地里留下丝毫足印。他刚站稳,便见一个瘦弱的身躯穿着厚重的衣服小心走过来。他不自觉地竟想闪躲,却还是被那人发现了。   那人惊奇地说道:“你比我想得醒得还要早呢。我以为你抑郁了好久总该能多睡一会儿。”说着那人已经走到燕翔跟前,正是苏雨蝉。她推开燕翔的房门,说道:“外面很冷,先进屋子里吧。”   等到苏雨蝉关门的时候,燕翔才发现苏雨蝉竟然还带了些行李,先是一愣,顿时便有些羞愧。苏雨蝉见了反而笑了,说道:“我知道你想走了,所以帮你收好了行李。”   燕翔的脸涨红了半天,终于堪堪挤出一个“我”字,却又被苏雨蝉及时止住:“你不用说,我明白你的,也没有看不起要反对你的意思。对有的人来说,逃避是因为他们敢于正视自己的内心和软弱,反而需要更大的勇气呢。”   燕翔再次克制不住,抱着苏雨蝉无声而泣,泪流不止。苏雨蝉轻轻地笑着,安慰他道:“不过你这种想要战胜自己内心软弱的方式确实有些幼稚可笑呢!但已经比我哥哥好很多了。我哥哥他其实是个天生的书生,可是却一直被仇恨束缚着,不敢正视自己内心的追求,至死也没有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你和他一样。如果你能够自己解开所有的心结,一个人出去安静一段时间也好。   “我本来想陪你一起的,但又想着这样似乎不太好呢。或许会让你有所束缚,最终还是放不开自己吧。所以还是你自己一个人比较好,毕竟又不是游山玩水去的。而且伯父伯母对我都那么好,翩翩又那么可爱,我倒还真舍不得他们呢!   “不过说起伯父伯母,你这次总该当面和他们道声别才好。他们纵然舍不得你走,但我想他们一定还是会理解你的。何况他们曾无端等了你七年,其中苦楚你我都是无法想象的,你不该让他们再遭受这种痛苦了。”   苏雨蝉心中其实仍是恋恋不舍,却生怕表现出来动摇燕翔的信念,便不停地说许多话来掩饰。但毕竟此时心绪被感情羁绊着,条理都大抵都不甚清楚明了。她话越说越多,越多越乱,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想着多说一句便可多贪恋一刻。直到燕翔转身出门,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出来。   燕翔一呆,他早已听出来苏雨蝉的声音里渐渐地有了一丝哭腔。她心里果然其实还是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坚强啊!燕翔心里想着,脑海里此刻已经能够分明想像出她流泪不舍的样子了,却始终不敢回头再多看她一眼。   “我等你。”   渐渐地,将军府里有了下人们活动的窸窣声响。老将军和老夫人上了年纪,睡眠渐渐变浅,醒得很早。   燕老夫人丧子七年,失而复得,如今听到燕翔又要独自浪荡四海,过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想想便心疼不已,泪水立时便忍不住了,不能劝止。她说道:“我知道你感情任性,却偏偏心思颖慧,因此神情易伤。但这世上很多事情毕竟都是不能遂人心愿的,并不是因为你的错,你又何必定要如此呢?”   燕老将军见到夫人泣涕涟涟依依不舍的模样便说道:“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便是要活得明白,方能守得住自己。你说的这些道理难道他不明白么?只是他自己心里放不下而已。再说了,他既然允诺了雨蝉无论如何三两年便一定回来,你又何必作出这种生离死别的样子?”   他又看向跪在案前的燕翔说道:“你娘年轻时也是十分爽朗大方的,现在上了年纪真是有些纠缠不清了。但她的话却还是很有道理的,你大哥和你朋友的死都不是你的错。你拿得起,也要放得下。你出去想通了就赶紧回来,不要让你娘担心。雨蝉是个好姑娘,我们都很满意,你不要辜负了人家。翎儿这些日子很少见你,他要我告诉你他没有对不起你。我猜他肯定也知道你心里从来没怪过他,可他毕竟还年轻嘛,还处在以为所有的话都是非说不可的年龄,不知道其实有时反而无声胜有声呢。”   老夫人还在不停地小声啜泣着,老将军说着说着便觉得似乎要被感染了一般,越来越有惺惺之态,但又自以为决不能失了军伍出身的铁血豪气,许多话便绝不再开口了,最后只说道:“你走吧。”便埋首案上佯装批阅公文,也不去再看他一眼。   天色终于大亮了,小雪也已停了,地面上的积雪开始微微变硬变松,已不如初下时那般可爱,但天气总归是要变得晴朗了。雪天虽然美好,但比起冬日的阳光却又少了许多温暖慰藉。   苏雨蝉举着花锄在门前挖泥,却见翩翩提着含星剑气鼓鼓地跑了过来,嘴里骂道:“二哥竟然不和我说一声就又跑了,等他回来我再也不理他了!”   她年龄还很天真,经得起短暂的离别,而感情阅历又都不十分丰富,并不很是明白燕翔要独自漂泊的意义所在。因此,她也就不如苏雨蝉及老夫人他们那般伤感,只是心里怨恼他似乎没有小时候那般宠爱自己了,因此感到忿忿不平。苏雨蝉看到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翩翩才见过二老得知此事,本想来找苏雨蝉数落燕翔一番,但看见苏雨蝉在地上挖坑,不免一时好奇地又转而关心起此事来。苏雨蝉脸上红了一下,小声答道:“你二哥走时要我在庭前种上梅花,等到梅开三度时,无论如何便一定会回来了。”   翩翩听得一愣,便哈哈大笑起来,搂着苏雨蝉说道:“苏姐姐,这京城的冬天可不比湖南洞庭,春天还远着呢,你这么急着挖了坑却种不了树哇!还有你挖出来的那一堆泥土,若是任它堆在庭前可有多难看啊!可若是移走待到春天来了又要重新挖坑取泥了。”说完她又故意淘气地啧嘴挑逗苏雨蝉。   苏雨蝉虽然只比翩翩年长了一两岁,但因为燕翔的缘故心里便不自觉地将翩翩视作十分幼稚的小妹妹,被她撞破心事后又被她嘲笑总觉得难为情,脸羞得更红了,便又把土推了回去,收起锄头假装不在意地说道:“那便还是等到春天的时候再说吧。”   她推完了土,看见翩翩手里的剑,便问道:“你在家里还老是带着这剑作什么?”   翩翩铿锵一声抽出剑来,一边欣赏一边答道:“这剑可真好看,而且响起来又好听又好玩儿。二哥把它带回来我好容易才从爹爹那里求了过来,他们却都不许我带出去玩耍,只许我在家里偷偷地一个人玩,我自然要一直带着它。”   说着,她又仔细欣赏了一番才满足地还剑入鞘,终于记起自己的初衷来,叫道:“对了,我今早听我爹说昨夜好像宫里出了刺客呢!” 第25章 宗谷辰(下)   宗谷辰(下)——宗子羡千里追凶   且说燕翩翩抱着含星剑来找苏雨蝉,说笑了半天,终于才记起自己的初衷来,叫道:“对了,我今早听我爹说昨夜好像宫里出了刺客,皇上虽然没事,可刺客也逃掉了。皇上大怒,把宗统领打进了大牢呢!现在外面这么多事,也不知道二哥一个人好不好过。”   苏雨蝉笑着安慰她道:“你二哥好歹也是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你不用担心他。”话刚说完,她似乎想到了什么,笑容一下子凝固起来,变得忧戚了。   十二月底,宗子羡追寻刺客的行踪一路追到了湖南。虽然这里的冬天要比京城结束得早一些,但此时仍是寒冬凛冽,朔风逼人。他虽然师出名门,武功卓越,但想到如今的处境便忍不住伤感。   七月份的时候,少林寺的了空方丈写信给武当掌教无尘子道长,说起皇上拜访少林谈论佛法的事情,动了无妄执念,回忆起曾经和无尘子道长论道的往事,竟不胜向往当年韶华了。   了空大师备述怀旧之感,言辞虽然平淡宛转,但动人之处却自有一种恬淡而莫名的哀凉,让人心生悲悯。   无尘子读完了信,自然也十分伤感,意欲从此隐身参法悟道,与了空大师神交物外了。他将掌门之位传给了明子绪,又表达了一番要宗子羡和方子皇尽心辅佐明子绪的希望,便要和另两位师叔隐居了。   可是便在此时,宗子羡也收到了千里之外从京城寄来的家书。信里说道宗母近日不知何故突然罹患重病,柔弱之处真是教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然后又备述了宗母旦来夜往绵绵无尽的思儿之情,尚不及老竟已担心起身后之事来。文笔哀转隽永,情思悱恻缠绵,宗子羡堪堪读完便沾惹得满纸泪痕。纵是素日里最为冷漠的绝尘子师叔听罢也不免动容,新传授了他一些养生之道,准他下山回家去了。宗子羡自然也是迫不及待,来不及参加明子绪继任掌门大典便离去了。   等到他回到家中,宗母虽然身体抱恙,但已无大碍了,想来是得知儿子即将归家心情大好的缘故吧。而自从宗子羡归家后,宗母的身体果然也恢复地十分快速。   宗子羡感谢道祖天尊法力护佑,便写了封书信到武当山,意欲呆在家中半年陪伴双亲了。   半年以来,虽然外面发生了许多大事,但京城在天子脚下,仍是一片祥和宁静。宗父宗谷辰号称大内第一高手,护卫了皇宫近二十年的太平安稳,十分得皇帝信任,深受恩宠。宗子羡仰父荫泽,沐浴皇恩,一家和乐自是更不消说。   眼见年关将近,京城气象更新,新年氛围十分浓厚。宗子羡以往都是将近过年时才回家,武当的自然宁静便和京师的人声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因此每年都十分贪享新年节日的气氛。今年他难得地要从头到尾地完全体会团圆过年的热闹氛围,心中期待比之以往有过之无不及。   然而或许是今年年岁不好,值此年尾之际,京城终于也遭遇起不吉之事来,竟有人胆敢在此时行刺皇帝,虽未功成却也全身而退。皇上身体并无大碍,却难免龙颜大怒,竟一气之下将宗谷辰打进了大牢。   宗子羡一早得知消息便急匆匆进宫面圣替父求情。皇帝年轻,许是冲动过后也觉得自己此举不妥,见了宗子羡竟似乎有种难掩的得意高兴之态。但他贵为九五之尊,自是不能朝令夕改宣示自己的过错,因此仍故作严厉,愤怒地说道:“先皇在世时便对乃父信任有加,朕即位以来也将性命安危全然寄托在他手上,可他如今却纵容刺客逃走,作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实属可恶!”   他低头瞟了宗子羡一眼,宗子羡跪在地上不敢忤逆,请求抓捕刺客为父脱罪。皇上似乎非常满意,辞色稍稍和蔼几分,感念起宗谷辰护卫皇城多年,劳苦功高,便应允了宗子羡的请求,承诺他带回刺客首级后便释放宗谷辰。说完便招来昨夜的禁军护卫带宗子羡下去,竟未及允他先见父亲一面,而宗子羡戴罪之身也不敢妄请皇上留步相求。   那护卫口齿倒颇为伶俐,详细说与了宗子羡那刺客的形貌特征和大致逃逸方向。宗子羡听完后心里暗暗奇怪,似乎皇上对刺客踪迹早已了如指掌,却偏偏不派人手抓捕,何况铁捕沈临渊近日来就在京城。如此看来,皇上似乎是刻意要自己缉拿刺客呢。   但父亲罹难,他只想到这些便再无暇多想了,只希望早些擒住刺客救出父亲,然后一家团聚了。最好能赶在年前了结此事,祛除了这在年尾沾惹的晦气,莫要延续到明年。因此他回到家后将此事和母亲解释一番,要她安心,便独自提剑去追查刺客了。   宗子羡一路探查,果然寻到了那刺客的踪迹。不过那刺客脚程颇快,竟将近领先了宗子羡一日的行程。宗子羡马不停蹄奋力追赶,竟在洞庭才堪堪赶上。   那人锦衣貂裘,怀里拥着暖炉,似是十分畏寒。他雇了一只小船,泊在洞庭山岸边,似乎有心上岸却不知为何一直犹豫不决。宗子羡觉得有些奇怪,只见那人举止庄重,一樽酹洒土地,终究还是吩咐舟子离去了。   洞庭湖水面辽阔,变数极多,宗子羡想那刺客能在宫中来去自如,担心不能在小舟之上擒住他,反而打草惊蛇,便令舟子尾随其后,伺机动手了。   寒冬森冷,此时未曾有雪,洞庭湖便少有趣味,水木之景,不过荒凉而已。那人任舟子胡乱漂流了一阵,心情始终抑郁。   舟子见客人似乎是远道而来特意凭吊少君夫妇,便很有好感,又觉得他温文有礼,是饱学之士,心里尊重。因此他便热情地向客人推荐对岸醉金楼的美酒佳酿,据说是天下无双,能舒愁肠。那人微微一笑,便示意应允了。舟子觉得自己能为客人排忧解难,十分兴奋,又绘声绘色说起七八年前公子起在里面豪饮的故事来。   宗子羡眼见他漫无目的漂来漂去,心里不耐,思忖着便在湖面动手也未尝不可。正犹豫间,忽见那舟子将船划地快了许多,宗子羡便疑心起自己行踪暴露了。但他素来坦荡,觉得如此也好,定一定神却发现他们是要往醉金楼去了。   这刺客行事倒也颇有古风,行刺之后竟能如此安之若素,还有心思游湖喝酒。古之豪侠刺客,其不畏死,至于此乎?宗子羡心里叹息,也奔着醉金楼去了。   “我从北方下来,那里的人听说少君泪流三日,瞬息不曾断止,俱是怀疑不信,谓作不合常理,荒诞传奇。然而有关感情一事,本就不可以常理揣度。何况少君与夫人感情甚笃,至真至深,因此有奇迹发生,怎可谓作荒诞呢?可怜盛世日久,人心反而却变得世俗功利了,不知古风,不笃深情,奈何啊!”那人见到宗子羡向自己而来,又环视满楼之宾客,觉得其中英雄俊杰无出其右,便示座于他,邀请共饮。   宗子羡有些发愣,不知他是何意。那人便又说道:“我虽与兄台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因此冒昧相邀,口出厥词,还请兄台莫怪。”   宗子羡见他磊落坦荡,君子之风,山高水长,并非穷凶极恶之徒,便也以君子之礼相待,竟抱剑施礼道:“禁军统领宗谷辰之子宗子羡,奉皇命追捕刺客而来。”   那人愣了一下,便突然地笑了,说道:“我本已是将死之人,必不令君空手而回。然则我一路南下,所见不同,颇有感受,却始终无人可说。宗兄既是追我而来,料应也有颇多观感,不妨先共饮一杯。”   宗子羡见他如此坦荡,本有些怀疑自己追错人了,因此才自报来历,但眼前这人却又坦然承认,倒令他有些不解了。他略一犹豫,终于说道:“也罢。”便坐下共与小酌了。   那人果然见识卓越,所思所想自有一番气象,宗子羡感佩不已。他性情拘束,很少有轻松开放之态,加上对方乃是自己要追捕的刺客,初时不免颇有顾虑,言语畏缩谨慎。然而酒过数巡,他便果然也生了相见恨晚之感,交谈甚欢,不知日暮天云。   那人笑道:“宗兄年少英雄,风采过人,只可惜太过拘谨约束了些。”   宗子羡听了有些伤感,顾念及家世,又想起父亲身陷囹圄,喟然叹道:“卿本佳人,却又奈何从贼啊!”   那人望了一眼夕阳,也感叹道:“岁既晏兮孰华予?美人迟暮,见弃君王,恩宠不复,如之奈何?”   宗子羡以为他在说自己父亲,觉得颇有道理,心里打定主意,此次安然救出父亲后便劝他辞官归隐了。可是想到要救出父亲便要杀了眼前之人,心里竟觉得十分不忍了。   那人见到宗子羡表情变化,心里猜到几分,便说道:“我身有怪疾,遍访名医,俱都束手无策,已无两年可活了。”说着又邀了宗子羡一杯。   宗子羡心中感念,只觉得此酒突然就变得苦涩起来。那人起身看向窗外,天晚风盛,树木尽秃,不觉有些伤感。他说道:“长无绝兮,春兰秋菊。宗兄回去复命时还请转告皇上,若是能肃清恶源,切勿再加兵无辜了。”   宗子羡猜想他定是少君故友,所说的加兵无辜定是指皇上征剿拥雪山庄了,因此才铤而走险刺杀皇上。他佩服其义气,虽然并不能全然理解其话意义,但还是猛饮一杯酒,慷慨允诺。那人欣然一笑,躬身答谢。   朔风渐紧,宗子羡身心俱凉,不自觉地裹了下外衣,手边长剑不知该何时提起。那人临窗而立,发髻被吹得有些散乱了,形状也渐渐地有些如痴如醉,口里喃喃念道:“是了,我为了一己私名,进谗言教唆皇上枉造杀孽,使圣明蒙污,何异于弑杀明君呢?是足以死。”他又痴痴地看了一眼这萧瑟的山河气象,仿佛魂在九天,身体惶惶然地坠楼落水而去了。   宗子羡猝不及防,起身便抓,手指堪堪滑过那人的一片衣角,却不可把握。他趴在窗边良久,湖面刚刚激起的一大片水花已经渐渐平息,只剩下被风掀起的水波浪涌,滚滚而逝,却又滔滔不绝。 第26章 叶慕华(上)   叶慕华(上)——桃源现世聚豪杰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自晋陶渊明以来,世人便知晓在那武陵山区之中有一处世外桃源,内心无不向往。然而武陵山区东临两湖,西通巴蜀,北连关中,南达两广,地域广袤,幅员辽阔,因此无论官府江湖,始终无人能知其所址道路。自当时南阳名士刘子骥问津未果,不久病逝之后,世人终于不了了之,再鲜少有人努力探寻其所在,只将之视作虚无缥缈的遗世理想乡来聊以□□了。   元宵节过后,节日余庆尚在,而朝廷已经开始处理政事。天子下诏公布去年岁尾刺客入宫行刺未果,尔后安然逃脱之事,斥责禁军统领宗谷辰护卫皇城不力。然亦感念其二十年劳苦艰辛,又有其子宗子羡千里追凶,不辱使命,成功击杀刺客,因此特赦宗谷辰死罪,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凛冬之气尚未褪尽,春气不发,世人清闲,闻之莫不震动,街头巷尾,茶楼酒肆,无不议论纷纷。有许多诚恳淳善的智慧长者回忆起去岁庙堂江湖之巨变,皆道是因去岁年景不吉,天子代承万民之苦,方遭此厄。不过此厄发生在年头年尾交接之际,天子最终又逢凶遇吉,可知已然否极泰来,今岁年景必定是大吉大利,无往不顺的了。   世人听了都觉得十分在理,于是虔心祝祷,请天赐福,佑护苍生。   皇上听闻也颇感欣慰,亲自往太庙祈福。自宗谷辰遭罢黜之后,皇上便恩宠铁捕沈临渊,令其同往护卫。然则沈临渊心系于下,无心迎上,不日便离京公干。   沈临渊离京之后,禁军统领之职另擢人代,严密谨慎之处,稍稍不及宗谷辰之时。此时话题正热,京城一时兴起流言之风。   不多时,不知从何处传出皇上欲杀宗谷辰非为刺客,其实另有曲折的谣言,说是若非顾太傅和燕将军极力劝谏,只恐宗谷辰一家性命难保。   起初,大家只权以此阴谋论来暂图一乐,可渐渐却得知果有顾太傅和燕将军为宗谷辰求情一事。顾太傅和燕将军今日在朝野之地位不言而喻,宗谷辰一事竟能劳动他二人双双求情,皇上欲杀宗谷辰之心不可谓不决绝。   于是,众人又纷纷探寻其中曲折。   那些市井闲散之徒平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可谓一无所长,但偏偏唯独对于探听隐秘轶事天赋异禀。此时聚在一起又集思广益,竟欲从那刺客身份上开始逐层梳理。然而未及他们查询出那刺客具体身份,又有另一类天赋高人竟在一夜之间收集到了几乎所有的消息密报。   不日,宗谷辰其实是一众反贼派遣的潜伏在宫中皇帝身边卧底的真相开始在暗地里悄然流传,但表面上大家却都慑于去岁拥雪山庄一事不敢大肆传播。虽则如此,但很快还是几近天下皆知,而那些刺客反贼的藏身之所也终于暴露,便是在那武陵山区中的桃花源。   自此,距刘子骥之死千百余年后,桃源终于再有问津者。   许是当时政治清明,因此桃源不隐。而时人又富有精明才干,问津桃源少有迷途,不及一月便果得其路,于酉阳武陵深山一带发现一处桃林颇合靖节先生所述,几近毫厘不爽。   恰值此时二月将近,三月欲来,桃花含春待人。因此天下闻此讯者,不辨真假,咸聚于此。或有高士文人,爱好风雅,意在欣赏桃花胜景,又或有草莽豪杰,好奇多事,一心窥探反贼踪迹了。   萧潜与楚剑辞兄妹于少君去后意兴阑珊,在岳阳另寻一处隐逸所在,照看神君夫妇及少君遗女阿眇。萧圣手自京师匆匆赶来,恰好逢上少君之死,见到昔年老友遭遇丧子之痛,不忍离去。想来自己也年事渐高,来日无多,便修书告知仍在京城的次子儿媳,也在神君屋舍旁边另结一舍相邻而居了。萧渊二公子心思纯孝,念及二老艰难,而大哥志向高远,收到修书后不日也起身离京奔赴岳阳了。   楚楚见了心里高兴,虽然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但思念养父之情却是不可自抑,央着萧潜回蜀南竹海照看薛药王,若是也能将其接至岳阳同住便再好不过了。   萧潜深感有二弟与弟妹在此,已然殊为妥贴,便转而忧虑燕翔之事了。他在少君去世之后便不辞而别,一切丧仪皆不见其踪影,想必自责颇深。何况又有山庄旧人知道他与少君交情匪浅,竟不能劝谏皇上收止刀兵,因此事后莫不义愤填膺,对其咬牙切齿,深恶痛绝。   念及此处,萧潜觉得大有必要就此与楚剑辞相互磋商一番。而楚剑辞在安顿好神君夫妇后便心灰意冷,已然孤身回到蜀南寻薛药王去了。   因此,他便应了楚楚的请求,携着楚楚与长辈们辞行,前往蜀南答谢薛药王的教诲与养育恩情了。   薛药王见到萧潜,并无萎靡不振之态,颇感好奇,说道:“世人称你圣手神医,不让乃父。可是就我所知,从苏暗香到原随野,再到欧阳水月,莫不是你知心好友,你却一个也没治好。你不觉得惭愧内疚,丧心丧志么?”   萧潜知道药王个性,也不难堪,更不生气,从容地答道:“去年在此地前辈教训晚辈的话,晚辈铭记在心。在此之前,举世誉我,可我内心却惶惑不安,自认无才无能,实无有神医之实,愧当神医之名。在此之后,举世又皆毁我,我却反而有种得闻大道的感觉了。若是非要冠我一个神医之名,现在的萧潜比之以往倒更能担当。”薛药王啧啧称奇,看他天资并不骄人,却能有这般颖悟,实在是苍天眷顾,不吝福泽了。   新年时,萧潜和楚剑辞再次收到将军府的回信。信里仍然感谢他们的友情和挂念,告知说燕翔自回京以来一直郁郁不欢,终于重又浪迹江湖去寻找慰藉解脱了,令其无须过度挂念,信尾又祝福了新年吉庆。   那信中所述之事实虽则哀伤,可字句之间却透着许多从容自信与淡定优雅。萧潜与楚剑辞读了虽然仍少不了一阵叹息,心里却实在宽慰许多。   如此将近一月,新年余欢渐淡,去年各人经历的哀伤幸好也已在新年美好的愿望中平复。楚楚便表达出将薛药王迎到岳阳的念头。薛药王颇感欣慰,却终究年事太高,又经历挚友死别,身体困顿萎靡。楚楚伤感不已,便绝了这般念头,要在蜀南照看其终老。   可三月将至之时,江湖上兴起桃花源的传说。那酉阳相距竹海并不甚远,楚楚奇思妙想,有心趁年华仍在带着药王多游历些美妙动人之地。   薛药王哈哈大笑,说道:“你一个小丫头才不过出去多久,就扬言要带我去各处玩耍。想我年轻的时候四处奔波,辨识百草,所访过的名山大川不知有多少呢!”说完仍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楚楚受到奚落,也故意撅起嘴不理他。薛药王见她还和小时候一样,可其实却早已成熟长大,终究要离自己而去,又转而伤感起来。他便又说道:“你一直精怪调皮,如今能有这番孝心我十分欣慰。如今你们也正值青春年少,也大可肆意出去游荡一番,不必有太多挂念。三月是桃花开放的好时节,想来那数百步的桃花齐齐绽放当真蔚为壮观,不可辜负。”   楚楚本来只想带着药王四处游玩一番,自己其实反而并无甚强欲念,此刻却突然被薛药王说动了。她一番小纠结,便欣然规往。楚剑辞却突然劝止道:“桃源义父不去,你也不可去。此行暗藏凶险。”   楚楚和萧潜有些不明就里。楚剑辞又说道:“我总觉得近一年的诸多事情都像是有人刻意谋划一般。就拿眼前这桃花源来说,千百年来,多少人寻而未果,如今却在短短一个月内被人发掘出来,本身便已十分可疑了。更何况此次桃源重现于世,起因乃是宗谷辰卧底谋反的谣言。而自去年七八月以来,蓝家唐门,甚至欧阳,莫不因谋反而死。稍加细想,这桃源之事恐怕也是另有隐情。”   萧潜一点即通,补充说道:“欧阳已经平反,蓝家谋反之事却依旧不明不白。若真是有人刻意谋划,此次关于宗谷辰和桃源的传言也应当是故技重施,意图要对付桃源里的人了。只不过却不知道桃源里隐逸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对八年前教化我的那位前辈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极有可能是当时的赤焰侯。而且在当年赤焰教之乱时又恰逢北狄进犯,世人都说是赤焰侯通敌叛国,里应外合。此次关于宗谷辰在皇宫潜伏卧底的传言若是属实,或可追溯到八年前的赤焰之乱。如此,那么隐逸在桃源的人便应该多少和赤焰侯相关了。”   萧潜和楚楚听他在心里如此猜想,便已经知道虽然他也并不确定,但既有一线希望,他便必定不会放弃,要动身前往桃源一探究竟了。   楚楚担心背后果然有重大阴谋,一心要陪同前往,便说道:“去年唐门蓝家之祸,都有朝廷军队出面。今日这桃花源虽也有反叛之名,但朝廷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想来真的只不过是虚言罢了。而且听说天下无论文人还是侠士,莫不齐聚桃源,想来也不至于出太大乱子将这许多人全部构陷了。所以我们也就抱着观赏桃花的心情去游玩一番便是了。”   楚剑辞明白她的心思,却仍不放心她去,便故意吓她说道:“若果然是赤焰侯一族隐匿桃源,那么怕便是怕这一群江湖侠客都是被利用来行借刀杀人之计了,到时候若乱起来还真保不齐那许多人全部无辜受累。所以你和义父、萧潜还是乖乖呆在此处吧。”   他话音甫一落地,一屋四人便齐齐呆住,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桃源骤然现世,地势环境朝廷均还不熟悉,因此不敢贸然发兵,才刻意造就今日之势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或许自己信口一说反而真的触动了其中关键。楚剑辞后背不禁冷汗涔涔。   而萧潜原本以为楚剑辞只是反对楚楚前往涉险,此时见楚剑辞竟有孤身犯险之意,也忍不住说道:“当年之事虽然说来惭愧,我不曾亲赴平息赤焰之乱的一线,但好歹也算救过钟掌门的性命。此次若是我等自作聪明便罢了,若非不然,那么便阴谋更甚当年,我非要前去不可了,或可有用武之地。”   楚楚见状更不依了,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薛药王不知是不堪忍受,还是有所感悟,也在一旁劝解道:“对有些人而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若不能两全便不如竭力保全一方。可对另一些人来说,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反而更是一种幸福。何况目前一切都只是猜测,不至于真的如此凶险。楚楚真心想去你们便带她去吧,见势不好便赶紧带着楚楚离开,不要一意孤行便是了。”   楚楚听了得意洋洋,楚剑辞果然也不太敢忤逆老药王的意思。   萧潜原本有些责怪药王糊涂,竟舍得楚楚深入险地,听到后来才觉得药王到底是精明人事。楚剑辞一人前去虽然看似无所牵挂,更加便宜,但他执着于此事已有八年多,若果然发现重要线索恐怕便会不惜以身犯险。如今楚楚陪同去了,他定然不舍楚楚同他一起陷入险境,此行反而会更加安全一些了。   想及此处,萧潜不由得轻松了许多。   薛药王为防万一,传授了他们许多登山涉野的经验,又准备了一些祛除瘴气毒物的药丸。三人商定计议好相关事宜后便动身出发了。   三人行了几日,终于到了桃源,果然有桃树夹岸数百步,只是尚且含苞,将开未开。他们循着水流,行舟至林尽水源处,果然又有一山,且有小口,只通一人,却是漆黑一片全不透光。朝那洞口努力望进去,通道曲折离奇,目光不能及十步之遥。   楚楚只见遍处游人,早已失望,想那桃花即便开了,这许多人拥挤在此,画面也定然不会太美好,因此十分不尽兴。楚剑辞其实本就无心欣赏,只希望从这些江湖豪客口中多打探些相关消息。   自从华山一会后,他便已经扬名天下,聚集此处的江湖人物大多都认识他,因此都毫不吝惜地告知他各种虚虚实实的小道消息。   楚剑辞和萧潜开始以为会有一些有用的消息,可听得多了竟发现这些人来此日久,至今却无一人敢进那小口一探究竟。于是他们便有些不耐,不想再听他们信口开河。可那些豪杰却仍自滔滔不绝,盛赞楚剑辞当年在华山力挫东瀛剑客英雄了得,而萧潜□□年前甫一出道便被钟掌门称赞为神来之指断人生死,又是何等的深不可测。   楚剑辞和萧潜渐渐明白,如此险要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若是真有亡命逆反之徒藏匿洞中,自己如此莽撞地闯进去岂非白白送命?因此即便众人心里都有一万个好奇,却都不愿意做那出头之鸟,便将他人视作傻瓜努力恭维,骗得对方先进去探个究竟。   楚剑辞心里觉得可笑,便形之于色,冷哼一声,目光顿时变得如刀锋般锐利。众人被这目光看得后背一凉,讪笑着又恭维客套了几句终于各自散去了。   楚楚见他们走得远了,便说道:“如今桃花已经含苞待放,不出几日便会尽数绽放,到时我们挤进那些文人雅士的圈子里欣赏一番便尽兴去吧。”   楚剑辞叹了口气,说道:“看今日情形,也只能如此了。”   是夜,小月无光,星辰寥寥,四野合荒,寂寂无声。突然有人四处奔走起来,大声叫道:“有人进洞了!有人进洞了!” 第27章 叶慕华(下)   叶慕华(下)——暗室迷烟困群雄   且说是夜小月无光,星辰寥寥,四野合荒,寂寂无声。却突然有人四处奔走,大声喊叫,道是终于有人进洞了。   楚楚闻言陡然一惊,登时起身便跑到萧潜和楚剑辞房里一看,果然萧潜被制了穴道,楚剑辞不见踪迹。   楚楚赶忙替萧潜解开穴道,萧潜张口便说道:“你留在客栈,我带他回来。”   楚楚闻言大怒,竟一巴掌扇在萧潜脸上,含泪恨恨地说道:“来时说好不许丢下我,他骗我,你也想骗我!”   萧潜愣愣地看着楚楚,突然一把将她拉了过来紧紧搂在怀里,说道:“好,我们一起去找他。”   楚楚用手背抹去眼泪,也用力抱着萧潜,终于止住咽泣后便挣出身子回房拿来外衣穿上,随着人群赶往那个洞口去了。   众人持着火把,照得这一片林野如同白昼,却仍旧在洞口前指指点点不敢轻易进去,只是互相探听那进洞之人的身份,等候他的动态消息。   楚楚见了怒气难忍,萧潜连忙紧紧抓过她的手小声说道:“寻人要紧。”他径直走到洞口,举着火把抢先进去,向前照看一番,但隧道狭长,瞧不出分明。   楚楚也迫不及待地跃身进来,萧潜回头紧紧牵着她的手不敢放松,一边小心前行一边嘱咐道:“若是遇到什么,我让你走你就赶快朝外走。”   洞口众人见又有两人如此贸贸然便跟了进去,更加沸腾起来。有人认得分明,其中的男子是小圣手萧潜,便确定率先进洞之人果然是楚剑辞了,心中胆气顿时豪壮起来,却又暗地里嘲讽楚剑辞果然是徒有匹夫之勇,头脑简单,禁不住恭维。   有许多性急的豪客不耐如此静静等候,便挤成长队也一个接着一个地纷纷进洞去了。   那隧道弯转曲折,绵延无尽,萧潜和楚楚小心翼翼,一时不能行至尽头。突然,似乎有响动传来,萧潜止住楚楚,贴壁辨听,竟是从身后传来,而且声音渐传渐近。   萧潜和楚楚心情紧张,面面相觑,慢慢看到火光才恍然大悟是洞外有人跟着自己进来了。   待那队人走近,见萧潜楚楚立在原地专门等候,颇不好意思,讪讪地打着招呼:“萧先生,还有这位,嗯,萧夫人,在此停下可是有所异常啊?”   楚楚本来对他们十分不齿,但这一声“萧夫人”却叫得她十分受用,心里美滋滋的,便不好发作。萧潜也不辩驳,只答道:“听有响动,不料是诸位随行而至,因此在此专候。既然大家聚齐,便一同前进吧。若有危险,还望各位勿慌勿乱,依次鱼贯逃出。”随行诸人皆连称是,唯唯诺诺。   萧潜见人多势众,也不如方才那般过度紧张,只顾大胆前行。而楚楚自听了那一声萧夫人后,便只在意到萧潜并未反对那声称呼,心里美不可言,更是早已不知害怕为何物。   众人放开心情后,脚步便快了许多,不多时便走到隧道尽头,顿生豁然开朗之感。不过眼前却不是俨然屋舍,良田美池,而是一间空室,堪堪挤下众人。   那空室对面又是三条细窄通道,依旧仅容一人。众人便又紧张起来,不知该走哪条才是正道。如果选错,便难保依旧如此顺利无阻,而不会遭遇机关暗器了。   这间空室不大,众人挤得难以圆转,令萧潜和楚楚无法观察比较那三条暗道,更不知楚剑辞选的是哪条,现在情况如何,是否遭遇机关了。正忧心如焚间,忽听有人高兴地大声叫道:“中间这条暗道上有字,说此路不通。”   萧潜闻言便高声说道:“如此请教靠近左右两条暗道附近的朋友观察一下是否也有类似警言?”   那些人便举着火把细细检查了一番,却并无任何字迹留言。众人方才的兴奋立时冷淡下来,开始纷纷抱怨不停,中间那条暗道虽已知晓是死路一条,但仍然剩余两条暗道,令人面临生死抉择。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喧闹嘈杂,早已忘记了在隧道里的小心噤声。   楚楚拉着萧潜向中间那条暗道挤去,商量着说道:“桃源也就近日才重见天日,因此应当从无有人探访留言的先例才对,中间那条暗道怎会留有如此警语?依我看来,定是我哥刚刚进来留下的。若是此路不通,他便留此警语以示后人;若是此路通了,等他事毕出来之时再涂掉或者改正便是。”   萧潜一听觉得大有道理,夸赞楚楚聪明伶俐,心思机巧。楚楚受他夸奖更加受用了,撒娇道:“看吧,你若是不带我来如何能找到我哥?不过我们还是要亲眼看一下笔迹确认一下才好。”   许多人不甘心如此放弃折返,也朝中间那条暗道挤去要亲自看一眼才肯罢休。萧潜二人好不容易挤到那里,就着火光辨认字迹,果然是楚剑辞所留,大喜过望。旁人不解,萧潜便又令众人安静下来,将方才楚楚那一番推论高声说了出来,众人纷纷叹服。   楚楚见众人服膺萧潜,心中反而比自己刚刚受到萧潜夸赞还要得意。   萧潜见状又朗声说道:“我此行乃是为寻回楚兄,生死与共。因此我只能保证此路为楚兄所走之路,并不能保证其定然安全无阻。各位有仍然好奇,愿意跟着萧潜的便跟着。有不放心此路安全的也各自请便。”说罢他便又走在最前紧紧握着楚楚的手继续进行了。   满室之人果然仍有亡命之徒,见状思索一番后便又纷纷跟了去。也有人顾虑楚剑辞先行如此之久,却仍未折返涂改字迹,担心其已遇不测,不敢妄行,守在空室静观其变。更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要出去通告这里面的状况,相与商量出万全之策。   萧潜和楚楚行之愈远,胆气愈足,脚程比之起初快出许多,仍是一路无事。萧潜笑道:“真是我们多心了,这么窄的过道哪有余地供人挥斧击锤设置机关呢?”   楚楚也娇嗔道:“事后诸葛亮,你这时候倒聪明起来了。”   萧潜也连忙道:“是是是,还是萧夫人最聪明。”   楚楚此时听到萧潜亲口拿“萧夫人”的称呼来叫她,脸竟然一下子红了,觉得火烧火烧的。她自己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如此害羞,连忙别过脸去不敢让萧潜看到。刚别过去一会儿,她又想到萧潜一直小心看着前方道路,哪里顾得上察觉到自己这些细小变化,更何况有火光照着,脸上便是不红也该红了。   她心里净在想这些小心思,没察觉萧潜突然停了下来,便一头扎进了他怀里。萧潜顺势将楚楚搂住,温柔地说道:“等到这次我们平安回去,便成婚吧。”   楚楚心里高兴不已,躲在他怀里拼命得点头,尽情享受此刻的温存。萧潜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放开她说道:“那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去寻你哥哥吧。”   或许是这条暗道比前面那条笔直短小许多,又或许是二人心情舒畅,不觉片刻间又到了尽头。只见是一间更大的石室,不过对面却只有一扇宽阔的石门,严丝紧闭。近门处一人盘坐于地,似是在调气运功,正是楚剑辞。   楚楚见状急忙奔过去,楚剑辞却是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是让萧潜带着你先回去么,你为什么偏要跟来?”   楚楚心里生气,但刚刚受到表白,无论如何都已不如开始与萧潜那般气愤。   萧潜笑道:“你若生气,便也打他一巴掌才好。不对,该是两巴掌,毕竟我惹你生气的话都是他的意思,应该都还给他。”   楚楚想到自己方才一时失态,怒扇了萧潜一耳光颇觉抱歉,此刻便禁不住他调侃,果然作足了样子要去打楚剑辞。她高高地举起手,指尖堪堪触碰到楚剑辞的脸便突然垂了下去,整个身体也萎顿倒地,只觉得头昏脑胀,胸闷气短,提不起一丝力气。   萧潜见状大惊,忙要去扶,刚行两步自己也倒地不起了。   楚剑辞深呼一口气,吃力地爬到楚楚身边,将她扶起抱在怀里,又摸出一颗薛药王临行赠的药丸让她含在嘴里。楚楚觉得稍稍好受一些,仍是无力动弹。楚剑辞又艰难地爬到萧潜旁边,给他一颗药丸。萧潜似乎回复些力气,努力地爬到楚楚身边,觉得安心许多。   “前面石门一开,想必便是靖节公笔下所写的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了。只可惜这间石室布满迷烟,无色无嗅,效力极强。吸之令人浑身酥软,任你内功再强也难以提起一丝力气,更别说推门而出了。”楚剑辞看了他们一眼,又叹一口气,继续说道:“义父炼制的这些药丸虽有些效力,却只能清心醒脑,令人保持神志,不能完全克制这些迷烟,等到我们带的那些药丸全部含在口中化尽恐怕便再难回天了。”   正说话间,那些跟着萧潜继续进来的人小心翼翼地闯了进来,看到石门欢呼雀跃,一时之间竟全不留意瘫在地上的三人和火把。   楚楚苦笑一声,说道:“看来这些药丸要化得更快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无人陆续进来,石门外也始终无人过来检视。众人努力熄掉火把,瘫坐于地,只在黑暗中一直靠着楚剑辞三人携带的药丸保持清醒,孤苦绝望之感,无以复加。   楚剑辞又将一颗药丸递与一人,说道:“我身上的药丸只剩一颗了。”   萧潜和楚楚听了便也在自己身上一阵摸索,也只各自找到一颗。楚楚会心一笑,连剩下的药丸数量都一样,我和萧哥哥之间果然有着不可抗拒的默契缘分呢。她心里想着,浑然忘却了自己哥哥分明也是只剩一颗药丸的。   楚剑辞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生怕白损了一丝力气。   时间漫长地流逝,又有人口中药丸化尽,不能忍受头痛胸闷之苦,开口索要药丸。楚剑辞正要给他,却听见石门外终于有了动静。只见石门被缓缓推开,透进来一丝亮光。众人都心道,原来不知何时天色早已亮了,只是不知此时何时。   正思索间,一人便戴着蒙面斗笠提剑走了进来,又立刻关上了石门。他晃着了一个火折子,从地上拾起一个火把点燃插在墙壁上,看着瘫软在地的众人似乎十分满意。他略一清点下人数,便清声说道:“桃源现世与诸位无干,我桃源之人也不愿与诸位结仇。只要各位肯立誓此生决不再踏入我桃源半步,而且劝说外面的朋友也速速离开,勿作他想,我便给诸位解药,放诸位离开,如何?”   众人被困于此,早已生无可恋,此刻见到来人,听声音似乎很是年轻,以为得了生机,纷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着答应。   那人更加满意,便从怀里去摸解药,突然又停了下来,说道:“可我却突然有些担心各位折辱于此,心有不甘,日后还会前来寻仇报复。因此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各位能先自废武功以表诚意,如何?”   众人不料他竟突然反复,提出如此非分的请求,均都由喜转怒。他们心情骤变之下精神反而似乎更加饱满了,不知何来的力气无不怒骂他以己度人,乃小人之态,却绝无一人肯自废武功。   那人只静静地看着他们骚动,既不说话,也不动怒。   果然不多时,众人没了力气,再也骂不动了,却听一个声音大声说道:“顾践厘!你可知萧潜神来之指!”   那人陡然被叫破身份似乎有些吃惊,便仔细地打量着萧潜,却发觉他旁边另一人手握长剑,是位故人了。他便又定下心来,全身戒备,绝无半点破绽,语气凝重地说道:“听闻阁下神来一指,立判生死。阁下既然有此绝学,又出身医学世家,不惧我迷烟侵扰,在下便斗胆向阁下讨教了。”   萧潜果然不负众望,缓缓地站起身来,伸出左手食指,蓄力发招。众人见状,不知从何处又来了力气,纷纷叫好助威。顾践厘有斗笠遮面,众人看不清他的长相表情,但却仍能分明地感受到他身体姿态散发出的不屑之意。   萧潜觑准机会,一指便朝着顾践厘的膻中死穴点去,然而他的指尖距离顾践厘身体尚有半尺,整个人便陡然萎顿倒地了。众人来不及失望,便又见一道剑光秋水惊鸿般地向顾践厘刺去,却正是楚剑辞了。   这一连变化在众人看来出乎意料,可顾践厘却似乎早料如此,身形一转,长剑一格,楚剑辞一击不中,也终于倒在地上,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了。   顾践厘转身看着楚剑辞,笑道:“楚兄,别来……”   突然,顾践厘的笑容僵住了,后面的“无恙”二字再也说不出来,身体也动弹不得半分,只听身后一个声音不卑不亢,缓缓说道:   “华山,叶慕华。” 第28章 顾践厘(上)   顾践厘(上)——谦谦君子叶慕华   楚剑辞一剑刺空,一跃之力用老,便也萎然倒地,再无回天之术了。众人刚激起的一丝惊喜再度落空。顾践厘身形一转,悠然定住,背对众人,面朝楚剑辞笑道:“楚兄,别来......”   突然,顾践厘觉得有些不妙,可是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经被制住穴道动弹不得了。   他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可众人却看得分明。就当他稳住身形浑身松懈时,暗道里又闪出一道匹练般的剑光,以剑尖点中他背后多处大穴。   众人看得心惊。且不说其人快准而稳的高明剑术,尤其那一手以剑尖点人穴道的招术,运力之巧妙,已可谓天下少有。单单凭他心思敏捷,反应机智,完美地配合楚剑辞一击即中,更令满室英雄望而生畏,自愧弗如了。   那人一击得手,便收剑抱拳,不料那迷烟实在厉害,一个踉跄险些软倒。他强行稳住,恭声说道:“华山叶慕华。背后偷袭,迫不得已。失礼之处,望君勿怪。”说完便眼花耳热,身体酥软,倚剑支撑了。   楚楚心里觉得好笑,这人倒和萧哥哥有点儿像呢,如此迂腐恪礼,只怕以后遇上心仪的女孩子也是万万不敢轻言表白的。她心里这样想,口里却说道:“叶大侠,这迷烟的解药就在他怀里。我们中毒太久太深,实在走动不了,还要劳你再坚持一下去取来。”   说着她又取出三人仅剩的最后一颗药丸扔给叶慕华,说道:“你吃掉这个会好受一些。”   叶慕华便顺势倒地,捡起药丸吃掉,虽不能解毒,却果然好受许多。他心想,方才楚剑辞和萧潜为吸引顾践厘的那最后一击便是借助此药吧。   他撑着剑勉力站起,和顾践厘说声“得罪”,便伸手探入他怀里取出解药来。   楚楚和众人服了解药终于恢复起来,却见萧潜和楚剑辞仍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里担心起来。   叶慕华敬佩地说道:“姑娘所赠药丸虽然神效,但楚兄刚刚那一剑非为强力,更是依靠莫大的意志方才奋起一击。如若换作是我,便是万万不能勉力刺出那一剑的。如今他们气力均散,身体虚脱,因此才比众人更加难以恢复吧。”   叶慕华看着满室豪杰,心情激动之余又觉得有些紧张。   他为人持节有礼,武功卓越超群,钟掌门对他宠爱有加。但或许正是由于钟掌门的过分爱护,才始终不曾放心他独自担当大任。即便是数年前叶慕华下山结识了少君一行人,参与沈临渊破获凤鸣楼一案,也不过是因为此事发生在钟掌门意料之外了。叶慕华敬重钟掌门,从无出言忤逆钟掌门,可心里不时却免不了抑郁,又担心自己日后果真不能胜任华山掌门,辱没了华山威名。   不知从何时开始,大概就在景呈毓景盟主暴毙之后吧,叶慕华便觉得江湖武林似乎便渐渐式微了。从来历不明骤然崛起的暗香楼,到称雄百年虎踞蜀中的唐门,从兼处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蓝家,到广交天下英雄信义卓于天下的拥雪山庄,莫不在短短一年之内便遭逢大变,再也不得翻身。   除却这些家学渊源的世家望族,江湖上的各大门派也似乎大有颓势,靡靡不振。   雁荡派自不必说,殷无伤参军戍北,沈临渊遁入公门,至今尚无正式掌门,只暂由某弟子代掌门之职,虽则人才济济,可却落得后继无人。少林派更是早已避世多年,很少有杰出弟子在江湖上频繁活动了。至于武当,叶慕华原本是羡慕明虚道人成为武当创派以来,乃至整个江湖上最年轻的一派掌门的,可自明虚道人接任掌门后,武当声誉却一落千丈,大不如前了。   近日明子绪再度闭关,却有传言说,所谓闭关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实则是其早已不知何故私逃武当了,而方子皇则不久便要由代掌门正式接任掌门。   叶慕华见世人不以道号尊称明虚道人,却用玩味的语调依旧叫他俗世之名,分明是对他与花飞雨一事还耿耿于怀,至今仍冷眼以待。遥想三子当年,近观武当现状,叶慕华心里便不免唏嘘。   世家名门如此,更遑论那些宵小门派的艰难之处了。他们本就缺少名望根基,何况在如此清明的政治之下,连朝廷自新年来也是对他们多方限制掣肘,想来他们雄起江湖的美好希望便要泯灭于朝廷新政了。   朝廷当今国策有意禁武,钟先生便意欲效仿少林武当,深居简出,难得过问江湖之事。叶慕华年轻气盛,见当今江湖之势有气无力便心有不甘,意欲力挽狂澜。他思忖良久,终于向钟先生说道:“朝廷虽然出了许多不利武侠的政令,可皇上却素来喜闻豪侠之事,必不至于灭绝武道,因此禁武之说不若限武之说更为恰当。由此观之,如今局势更是一个可令华山一枝独秀绝佳机会。而当下有关桃源的传言甚嚣尘上,我想去桃源一探究竟,若有收获,华山自此便可独领风骚了。”   钟先生听了有些激动,欣慰地说道:“你的武功人品在江湖中早已是上上之品,只是你思虑纯良,而我以往又事必躬亲,因此致使你历练见识不足。江湖之大,人心各异,我总担心你应付不来。我武功已废之事虽然瞒着天下人不曾公开,但你是我最亲近信任的弟子,心思缜密,自然看得出来。这些年我常常庆幸江湖无事,否则真不知华山该如何应对。可是现在想想我有这种忧虑实在是太过刚愎自傲了,这江湖其实早该是你们年轻一辈的江湖。你年轻而有智慧,见识深远且又有一番建功立业的雄心,华山交付给你很好。你若已决心要去桃源,便挑几个弟子随行去吧。”   叶慕华没想到自己只说了一番话,钟先生便答应了自己请求,更隐隐透露出要传授华山掌门之位,兴奋而惶恐。等心情平复下来,他又不免感受到了师父英雄迟暮的无奈和悲凉,心里生出莫大的惭愧来,觉得有负师父信任。此行前往桃源,自然是想一举成名,显扬天下,但除此之外他心里还藏有一个不足为人道哉的小秘密。   记得初见连声语时,她和哥哥自称是山野村夫,可是哪里的山野会生出这般天仙一样的人来呢!人间若真是有这样一片山野之地,只怕也必然是如这现于名篇却又隐匿千年的桃花源一般的仙境吧。如今桃花花期将近,像她那样品味高雅气质高贵的人,想来定会心生向往一览奇观的吧。若是真能在那百步桃林,锦簇繁花中见到她,被她问及是花美还是人美的话来,可该如何作答呢?   钟先生见他表情变化不定,最后终于变得如痴如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说道:“你此行若是遇见萧潜,可代为师致谢。当年赤焰教之战,我不慎中毒,危在旦夕。亏得他及时一指点到,虽然破了我的武功,却救了我的性命。事后他一直愧疚于心,而我自恃年长辈高,竟全然忘了该感谢他救命之恩,反而只是主观刚愎地表示自己并不怪他,要他不必自责。我那时如此骄矜自傲,可竟还一直觉得自己平易近人,真是可笑啊。”   叶慕华回过神来,心里更加惭愧了,说道:“师父素来豁然通达,只是而今更加得道而已。您所谓的昔往骄矜自傲不知是多少人一生都修不来的谦逊温和呢!”   钟先生笑道:“不管如何,我今日性命心境,莫不得益于萧潜当时那一指。但话说回来,我当时脱口赞其为神来一指,立断生死。后来流传出去,世人不明内情,只见他和武功超卓的水月公子一起,便以为他也是一代年轻高手,身怀绝世指法了。而事实上他却是全无半点武功的,神来之指也非为杀人的指法,而是救人的指法。这些年他四处游走,我为他成就的神来之指的盛名想来也裨益他许多吧。如此,我纵然骄傲地对待他,他也该感谢我三分的。”   叶慕华点头称是,钟先生见他如此认真,便又笑着解释道:“玩笑而已,你见了萧潜道谢便好。”   叶慕华赶到桃源,不见连声语的丝毫踪迹,心里不免得有些失落。但一想到近来又有传言说明虚道人已再度出关,方子皇已和掌门师兄辞行离开武当,决意浪迹江湖了。叶慕华便精神一振,领着随从的几名华山弟子仔细探索桃源的详情消息,拟定进入桃源的方略了。   他听闻此处一众豪杰纠结半月,无人敢轻易涉险,而萧潜却为了朋友之义奋然轻身先驱,心里想到他其实不会武功,更加地感佩不已。   不多时,石室中其他诸人纷纷地恢复起力气,起身便掀了顾践厘头上的斗笠,见他相貌果然不过二十五六,都觉得方才自己险些受辱于他,便怒极火起,要对他拳脚相加,却均被叶慕华劝阻。   众人为他所救,又慑于他的来历武功,不敢造次,便冷哼着去推开那石门想让迷烟散去。石门厚重,机关不畅,也颇费些力气,众人便难怪楚剑辞和萧潜如此高深的武功在中毒之初竟未能及时推门逃出了。   叶慕华平复一下心情,便扬言令众人安静下来。众人一路畅通后突遭此厄,乐得有人继续领先探知究竟,因此倒也十分顺从。叶慕华令人告知了外间华山弟子及群雄此时洞内的形势,召唤群雄进来,心里却思索着该如何处理顾践厘此人。   他素来不曾听过顾践厘之名,不知此人何如,一时难做决定。正犹豫间,楚剑辞终于恢复起来,和叶慕华说道:“如今迷烟已破,石门大开,桃源近在眼前,叶兄不妨带着大家先行一探究竟。至于此人,希望叶兄能将他交给我处置。”   叶慕华听了自然十分乐意,众人虽心怀愤懑,但念及此处既有顾践厘守关,那么桃源匿有反贼的传言便愈加可信了,因此再也顾不上这些,迫不及待地跟着叶慕华想要探知真相了。 第29章 顾践厘(下)   顾践厘(下)——落落出尘顾道人   且说叶慕华将顾践厘交予了楚剑辞处理,便振臂一呼,带领群雄向桃源深处进发,探索所有的秘密去了。   楚剑辞拍开了顾践厘被制的穴道,心中有许多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反倒是顾践厘先开口问道:“这位便是令妹么?恭喜你终于找到她相认团圆。”   “嗯,虽然我们才相认不久,但总算是相认了。”   “刺杀燕将军的行动失败后,我听说你死了。”   “我后来也听说了。”楚剑辞淡然一笑,也不多作解释。“为什么要故意放我们过去?”   “萧先生神来之指名动天下,何人敢不全力戒备?楚兄以此分散我的注意,一剑袭来,配合默契。我能躲过萧先生这一指和楚兄那一剑已是运气,最后受制于叶慕华也是无可奈何,何来故意一说?”   楚剑辞显然不信他这番说辞,既然他当时能察觉到叶慕华的气息,顾践厘又怎会毫无知觉呢?不过叶慕华那一剑确实惊艳,换作自己处在顾践厘的情境下也未必能躲开。   顾践厘叹了口气,看着石门之外。“即便我挡住了这一批人,甚至杀了他们,又能如何?天下之众,前赴后继,绵延无尽,所有的秘密终究会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若怕今日,便不该当初。方才后面进来的那一批人里,我看到沈临渊也来了。”   楚剑辞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便又问道:“我听说承影堂在那次行动之后便隐退了,你如今怎会在这里?”   “如今外面都说这里藏有反贼,回想以往承影堂杀手素来只奉上峰指令行刺官员,你觉得我为何会在此处?”说着,顾践厘叹了口气,“其实所有的问题,你只要跟着叶慕华他们一直向前见到此间主人都将水落石出,何必问我呢?”   楚剑辞点点头,便说道:“既然如此,你走吧,此间事再与你无关了。”说着便和萧潜楚楚要去追叶慕华一行人了。   顾践厘却将他叫住,又说道:“在此之前,我却有一件只关于你的秘密想要告诉你。”   楚剑辞忍不住好奇,回过身来皱眉问道:“我的秘密?”   “你曾经和我说过,你一家人的性命都丧于承影堂之手,你最初进承影堂其实是为了复仇。”顾践厘举起长剑指向楚剑辞,森冷的剑气破人眉睫,隐隐泛着碧色的剑光。“负责统御承影堂的正是我父亲,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你可以直接找我报仇。”   “若是你死了,我亦将横剑自刎,绝不会伤害你妹妹和萧先生,若是我死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去找我父亲报仇了。”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   楚剑辞仍然不说话,表情也看不出分明来,却已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顾践厘看着楚剑辞一分分地缓缓抽出长剑,精芒内敛,心里的戒惧也一分分地随之加重。   他自幼便极有学武天赋,因此才被家族里的长老和父亲看中,悉心教以武学。他也曾为他的天赋感到骄傲,可是后来却也是因为这份天赋让他的生活从此暗无天日。   他已经记不清他是具体什么时候进入承影堂和那些捡来收养的少年孤儿们一起训练的了,更遑论楚剑辞进入承影堂的日子。不过从年龄上算起来,楚剑辞一家惨遭灭门的时候自己应该还不是隐藏在堂中的少堂主。   他对楚剑辞最初的印象是听说他自创了专刺人体各处要害的杀人二十七剑,迅如雷霆。后来,当他再次听到楚剑辞的名字时,他的二十七剑只剩下了二十一剑,然后是十六剑,十四剑,十二剑。他开始关注起堂里的这名杀手。   当他终于认识楚剑辞时,他只有八剑了,却冷酷尤甚,成为了堂里公认的最好的杀手,没有之一。顾践厘知道,当他的那八剑最后只剩下一剑时,他便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手了。   顾践厘每每预想到这种可能的结果,便觉得心悸可怖,暗暗地考虑要不要在他彻底失控前杀掉他。不过还好,当楚剑辞也认识了顾践厘时,他坦诚地告诉自己他的那八剑已经一剑不剩了,也并没有集成必杀的一剑。   顾践厘突然觉得楚剑辞已经不再算是一个好的杀手了,甚至连一名合格的杀手也算不上了,虽然他仍然挂着承影堂第一杀手的称号。一个好的杀手是注定孤独一世,无话可说的。他不应该把自己当作同伴,更不应该告诉自己这些话。   后来,楚剑辞果然有了隐退的想法,他说,他想去找他失散的妹妹。   顾践厘心情有些复杂,他认为自己应该为楚剑辞感到高兴,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笼在他心头的反而是一种深沉的难过。他自认一直以来,他的武功都要比楚剑辞高许多,但承影堂最好的杀手却不是他。他觉得很庆幸,因为他并不喜欢做杀手,一直都不喜欢,只是又不得不做。武功不如他的楚剑辞当了第一杀手,就意味着他远不及楚剑辞的那种冷酷无情,才会令楚剑辞得了那个头衔。   他在楚剑辞的身上得到了另一种自信,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比楚剑辞先变回一个正常人。   可是,还没等到他还找到一个可以代替自己的族人功成身退,楚剑辞却已经突然开始向一个正常人转变了。他顿时觉得自己近二十年的人生阴暗而挫败。   承影堂刺杀燕将军的行动失败后,他听说前去的六名杀手悉数遇难。他当然知道那六个人中有一个就是楚剑辞,而且他也无法否认他亦已经在心里将楚剑辞当作了自己整个杀手生涯中的唯一一个朋友了。可他还是忍不住地高兴,始终难过不起来,因为族里的上峰长老们终于作出了退隐的决定,他再也不必躲在暗夜之中嗜血杀人了。   兴奋过后,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卑劣可耻。朋友亡逝,自己竟毫无伤心之色。他又觉得痛苦起来,早知今日,还不如让自己天生便是如开始的楚剑辞那般冷酷无情。   作为承影堂的杀手,他一直绝少喝酒,但那次却忍不住喝了很多。似乎还遇到了一个似乎比自己还年轻一两岁,却和自己同样痛苦的人。浑身浴血,衣衫褴褛,面无生气,眼神空洞,仿佛刚从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   他没有问那个人的名字,却和那个人一起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若同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要相识。   “草木无心,才不必受这世间的一切烦恼。因此人生苦厄之源,全在于思想心念。若有来生,我只希望能化作山水之间的一块石头。吸天地灵气,汇日月精华。千年不腐,万古不移。清风抚我面,流水濯我身。不闻不问,不思不想。多好。”   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开始狂态毕露,说了许多莫名其妙的话。可没想到那人的酒量也不怎么好,而且似乎醉得更加厉害,也说出很多乱七八糟的话来。   “妙!妙!妙!我不敢奢求兄台的草木无心,唯愿来生可化作一缕清风,一丝云气。纵然经历人世离乱之苦,遭遇心神情感之殇,亦能云淡风轻,潇洒从容。”   那一场大醉是他人生中最酣畅淋漓的一场体验,从此他便爱上了喝酒,却怎么也找不回那时的解脱感了。   楚剑辞终于抽出了自己手里的长剑。   “此剑名为佩玉,剑锋三尺三寸,净重四斤十二两。”   顾践厘看着遥指自己的佩玉剑锋,心里的戒惧却陡然间消散了。他自嘲地轻轻一笑,一抖手中长剑,便有一阵破空之声,答道:“此剑名曰绿柳,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二斤八两。”   那场大醉过后,顾践厘在这平静的桃源里生活了七八年,内心却始终安宁不下来。有一年的春天,草木复苏,春风拂柳。他一时感怀,便创出了七七四十九手春风拂柳剑。   顾践厘现在已经使出了三十六剑。果然还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春风拂柳剑啊!倒还不如改名作春风折柳剑了。   他心里一叹,便一转剑势,已经使出了最后一剑,自己和楚剑辞之间即将必有一死一伤了。   满室闪耀的剑光终于停了下来。绿柳刺在了楚剑辞的心口,却被楚剑辞紧紧抓住未能深入。佩玉指着顾践厘的咽喉,最终也没有刺下去。   “这一路剑法我从没见你用过,但我看得出来你还没有使全。只是这剑法虽然精妙,俊逸灵动,但仍不乏凝滞之处。尤其这最后一剑,又未免杀气太重了,敌我俱不能保全,倒不如给对方一条生路,也给自己一条。”楚剑辞收起佩玉,封住了胸口处的穴道,才拔出了身上的绿柳。   楚楚只见他心口处的鲜血浸湿了衣襟,仍是免不了关切地问道:“疼么?”   楚剑辞也愣住了,突然就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刺激着他的全身。他已有七八年没有杀过人受过伤了,但他曾经杀人时受过的伤不知比现在多了多少,又重了多少,可他以前却从未发现受伤原来是会如此之痛的。   他的表情已经扭曲,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疼!”楚楚正在仔细为他处理伤口,被他吓得手又一抖,刺激到他的伤口。   楚剑辞疼得又叫一声,却咧嘴一笑,说道:“但感觉很好。”   楚剑辞拿起绿柳,递给仍呆立一旁的顾践厘,说道:“你放心吧,我已经找到了楚楚,欧阳还留下来一个可爱的小女儿,我现在只想保护她们好好地生活,无心再去找你的家人寻仇了。我此次来桃源也只是为了查明当年我所受到的一份恩情的真相,你走吧。”   后数年,巴山有一顾道人,佩绿柳剑,能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空灵清绝,妙冠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最初的夜雨就是想写一部纯武侠的,结果几次动笔写下去都莫名觉得中二,于是最后换成了这种风格和叙事方式。但是写到顾践厘时,由于原本就是想向古龙大大作品里第一龙套,巴山顾道人致敬的,所以还是切换回了武侠风格。   至于为什么我会喜欢顾道人呢?大概就是因为他的剑法名字好听吧。。。   昔年巴山顾道人,佩绿柳剑,能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空灵清绝,妙冠天下。 第30章 慕容起(上)   慕容起(上)——昔日之芳草,今直为萧艾   明子绪止住肩头的血,又简单地包扎好伤口,便出了石门,按照指引果然发现一座三层高的木制阁楼,形状酷似长亭,典雅精致。二楼槛栏前有一人躺坐在椅子上,仰面盖着一本不知什么书,正在享受难得的冬日阳光。   明子绪轻轻一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底楼屋内空无一人,映入眼帘的只有一座四扇屏风,样式精奇,不同寻常。只见每扇屏均由竹条编成方眼,并有横凳四档,上面用砂盆种满时宜花草,盘延屏上,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   明子绪见了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用手抚摸移动,竟可如寻常屏风一般重叠曲折,不禁啧啧称奇。他又扫视了一下四周,空间并不十分宽阔,便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以及一些其他摆饰物件了。他多看了几眼那活花屏风,微笑着登上楼梯去了。   二楼似乎是书阁,一排排地摆满了书架,上面放满了各类书籍。既有武功秘籍,又有经史子集,浩如烟海。   明子绪穿过书架来到槛栏前,已没有多余的椅子了,他便直接靠坐在阁楼四角的圆柱和槛栏下的长凳上。他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终于能安静地坐下来休息了。他觉得十分珍贵美好,便也眯着眼睛休息起来。   “此处果真是人间仙境啊!连阳光似乎都比外面和煦许多。我来时只见洞口桃树连绵数百步,相织交错。想那三月的春风一来,便会有桃花流水,鳜鱼肥美,到时何等惬意啊!”   明子绪自言自语地感慨一番,身体似乎有些僵硬酸麻了,便起身调整姿势,突然才发现那人座下竟是一只轮椅。他吃惊过后,便在心里唏嘘不已,又感叹道:“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当年公子起名声煊赫却突然绝迹江湖,原因竟是如此么?”   慕容起果然并未睡去,拿下了盖在脸上的书,小心放在长凳上。明子绪看了一眼,是本《世说新语》。   慕容起笑笑,说道:“无所事事,便随意翻些逸闻趣事看看。不过说起魏晋名士,虽多务虚不实,但贵在性情爽真,妙人妙言。其中荒诞怪异之处,却也着实令人莞尔叹服。”   “我没有完整地读过此书,却也听过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乘兴而来,兴尽而走,其潇洒放浪,不拘形迹,确实令人羡慕。”   “听说你已脱离尘世,号为明虚。至于潇洒不羁,还会艳羡古人么?”   明子绪叹了口气,答道:“然而近来念及旧事,心中有所不忍,便暂且抛去了一身道法,又重新做回了在这凡世中迷途的痴人明子绪了。”   “往事缥缈如烟,无可挽回却又不可磨灭,真是令人苦恼。我每每念及故人时也经常难免失态。”慕容起似乎对此也很有感触。   明子绪早些听后延墨言辞,知道慕容起其实秘密颇多。方才自己问他双腿残废之事他虽避而未答,姿态却仍是洒脱,反倒不及此时的感慨叹息。   他必然是另有更加凄楚的故事吧。明子绪在心中妄自猜测着。   如今才是正月初,人间气象虽然繁华,可自然新景尚未来得及改革故阴,目光所及,不过远山淡影,近树寥落而已。   慕容起看着冬日里寂寞的桃源景象,目光柔软而贪恋,喃喃地说道:“世上虽果然有此桃源,但陶渊明所著《桃花源记》想来仍是杜撰而已,终归不过是望而不及的理想乡罢了。他在记中说,此中人是为避秦时乱而寻得此处宁静,可今日我慕容一族误入此地,深居简出,却是为了大乱天下。陶公若是有知,不知是何感想。”   他的目光渐渐地涣散起来,已经消失了往昔的神采。   据说前朝灭国时,太子一名侧妃生下的一位小皇子在侍卫的护从下侥幸逃过一死,新朝遍寻不获。世人也俱不知晓那一干侍卫和小皇子逃过一劫后,四处流离,最终误入了这桃源隐逸之地。后来时日一久,天下大安,外人便更加难以捉摸痕迹了。   然而小皇子一众人等虽身处如此绝境,却时刻不敢忘记半分亡国之耻,只是终日地念想谋划着复国大计。而且历史愈久,他们反倒意志弥坚,竟传承数辈不绝。至于当朝先帝在位时,新朝对前朝势力渐渐有了松懈萎靡之态,北狄势力也稍稍争取了些喘息之机。   于是,那小皇子的后人及一班护从终于决意出山谋国了。   “我出桃源数年,也曾恣意风发,却不曾有过任何雄霸的外号,外人都始终称我为‘公子起’。你可知为何么?”   不等明子绪回答,慕容起便自己接着道:“想必世人现在回想起我曾经所做的一桩桩荒唐事来,还会以为我急公好义,性存古风,才会得到时人如此尊称嘉许。可其实这‘公子起’的称谓最初却是由我慕容一族的人自行鼓吹流传出去的。在先秦之时,只有诸侯公族之人才可称以公子,并在后面加上名字以示尊贵。我自称‘公子起’,其实是为了暗示自己血裔之尊贵。而江湖之人大多不拘小节,少谙文史礼仪,只听见‘公子起’的称谓传得广了叫来顺口,便不知所云地一起跟着如此叫了。而我身为前朝皇室后裔,慕容自然非我本姓。只是慕容一姓源自高辛氏,是五帝之帝喾的后裔,意为‘慕二仪之德,继三光之容’。因此我更姓慕容除了用来掩饰身份外,其它意义也大概和公子之称类似,不过是为了时刻提示先祖的皇室血脉罢了。”   慕容起也不停顿,继续说道:“由于当年先祖小皇子尚且年幼懵懂,不知宗室宝藏,其余侍卫救驾匆忙也不及过问,因此,我族复国之路便注定曲折了。可是我族在此静心明志几十年,思路奇诡,天马行空。虽无钱招兵买马,却能另辟蹊径,试图统率江湖势力颠覆天下。想那些江湖侠客每多豪爽重义,德高望尊之人往往能一呼百应,若能令他们钦服,宣以号令,其势其力也足以一战了。”   慕容起说起这些,感叹族里的长者们竟能在绝望中计议出庙堂和江湖对决的奇策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他至今还记得当年族人听到这般谋划后,眼神里熊熊燃烧着的希望。   正值大家兴奋之际,却有一位叔父说道:“那些江湖豪侠武功强则强矣,然而两军交战始终不同于门派斗殴。他们最不喜促狭拘束,如若仓皇聚众,虽然可勉强一战,但必然难以经历训练,如此便始终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难以战胜朝廷军队。”   话音甫落,族人的热情顿时冷落了三分。于是那位叔父便又补充提议了联兵北狄,里应外合的计策。其他叔公长者听了都开始陷入深思,不作应允。   那时的慕容起已有十三四岁了,心里已然有了浅显的是非观念,也隐隐觉得联合外敌侵扰华夏确实殊为不妥。   不记得沉默了多久,终于有位叔公最终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此虽可提高胜算,却怕最后引狼入室。北狄人骁勇强悍,若是事后难以控制驱逐,反倒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年少的慕容起有些意外,长辈们的犹豫只是因为担心北狄人难以掌控么?他隐隐觉得最终族里的长辈们还是会采纳此计吧。   果然,那位叔父也早已考虑到了这个隐患,便制定了更加详实的谋略计划。只设计令北狄攻破京师,待新朝皇室血脉断送之后,便趁北狄军队同样元气大伤时,大兴江湖义师骤然发难,一举击退北狄,然后便顺承江湖民意,登基继位。如此,则复国可矣。   后来,经过了反复的敲定,族中的长辈们终于开始了期盼了几十年的复国之路。   不久,那位叔父便率先出山卧底朝廷,沟通北狄去了。只等到北狄兵攻陷京师后,便助其屠戮新朝皇室宗亲,断绝其宗祀,以便慕容少主顺利地应承天意民心。   那位叔父智计谋略本就过于常人,又有慕容一族在背后大力支持,经过近十年的宦海沉浮,他终于承蒙圣眷得以近侍天子,信任恩宠,无以复加。不久,他便暗中完成了和北狄人的沟通,而此时的公子起也终于可以出山了。   “大计定后,我艺成出山,虽然有幸得到诸多前辈的肯定,但江湖大抵久安无事,何况又有许多德高望重的前辈高人,族中的前辈长者便觉得我统率群雄之期遥不可及。许多长于计议的前辈便聚在一起替我谋划成名捷径,欲使我能一举慑服天下人心。   “当彼之时,承影堂活动尤为恶劣猖獗,天下人无不畏惧侧目,期盼能够将他们除之后快。我若能一举破灭承影堂,所获得的地位声名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那世人所谓的‘承影堂’其实却是慕容麾下的暗杀团,而且日后更有要务,断不可于当时为助我一统江湖而提前覆灭。”   既然承影堂不能于此时倒下成为公子起成功路上的垫脚石,那便只有再重新搬来一块了。   明子绪记起了后延墨的话。 第31章 慕容起(下)   慕容起(下)——十年复国计,一念俱成空   明子绪记起了后延墨的话。   他说公子起称他父亲赤焰侯为世叔,赤焰侯则尊公子起为少主。如此看来,既然承影堂不能于此时倒下成为公子起成功路上的垫脚石,那便只有再重新搬来一块了。   赤焰侯的赤焰教便是慕容族的长老们重新搬来的那块垫脚石吧。   “你们口中的赤焰侯本姓后的,我叫他后叔。其实后叔虽然聚集了许多教众,且其中不乏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凶徒恶煞,但江湖上流传的许多关于他的十恶不赦之事却不过是子虚乌有而已。在这个嘈杂的世界里,恶事本来就比善行流传得更快更广。慕容既然能轻易造就出一个声名赫赫的公子起,又何况区区一个恶名昭彰的赤焰教呢?对未知的恐惧本就是人的天性,后叔便刻意地将赤焰教经营地神神秘秘,又取了这个并不和善的名号,赤焰教果然甫一现世便被冠以魔教之名了。”   那么赤焰侯究竟是怎样的人呢?他在短短数年间便聚集收服了如此众多的江湖恶人,武功和手段自然是十分高明的。   可是除了这些,赤焰侯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飞雨为救他而死,值得么?明子绪的心止不住地疼痛起来。   当年赤焰教风头正盛时,承影堂已渐渐低调,世人愤恨的感情便渐渐倾泄到了赤焰教头上。   不久,北狄人又恰好领着大军熟练巧妙地突破了北境的边防,如天降神兵,直逼大同。慕容起所谓的承影堂日后尚有重任,便是指刺杀燕将军,使朝廷援军群龙无首陷入崩溃吧。此计若成,北狄兵便可迅速直捣京师了。   想当年北狄人兵临大同的消息刚刚传开,便立刻有了赤焰侯通敌叛国的传闻。一时之间,平民百姓,江湖群雄,莫不义愤填膺。   公子起慷慨激昂,说道:“宋朝开国名相赵普有言,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迅速便召集了天下英豪,率领着他们一路浩浩荡荡地杀向了赤焰教。   想必当年原是要等到大同一破,赤焰教便也随之覆灭吧。尔后则是北狄兵直捣黄龙,京城陷落,皇室遭劫,江湖义师虽然勤王来迟,却一鼓作气,在悲愤之下大败元气大伤的狄兵,将他们驱逐回了漠北草原。   待到兵患消解,那位朝廷卧底便会宣读皇帝的临终遗诏。内容自然不过是先皇痛心疾首,斥指狄人凶残暴虐,痛惜皇室血脉惨遭屠戮,悲愤之余又感念自己无德无能,才令中原遭此横祸,然而却又能在将死之际大彻大悟,决意将皇位禅让于解救京师,击退狄兵的有德贤人,令其继承华夏正统了。   至此,公子起便可上承天意,下顺民心,称帝复国。   “依你看来,此计如何?”慕容起突然停止了讲述,向明子绪问道。   “以卵击石,异想天开。引狼入室,丧心病狂。”   慕容起也不恼怒,反而笑了,看不出是衷心还是苦涩。“当年先祖出逃,不及得知皇室宝藏。当时我只以为此中艰难曲折不过是天将大任,故而行拂乱其所为罢了。但如今看来,其实是天意明示复国无望吧。”   “在攻破赤焰教之前,我曾独自在醉金楼豪饮七天七夜,你一定听说过这件事吧。据说至今仍有人对此事津津乐道,只可惜流传得越多,却相去真相越来越远。当年在醉金楼里的除了我,其实还有后叔。他出山创立赤焰教以来,接触拉拢的都是些江湖上有名的魔头,见了许多凄惨的场景。可能是因为他渐渐上了年纪,因此便更容易地生出恻隐悲悯之心。他和我密谈了四天四夜,然后又一起大醉了三天。”   当时虽早已定计多年,可慕容起却始终一如年少定计之时,总是觉得引狄人入京侵扰华夏中原十分不妥。后叔的支持肯定让他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也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以后,自己一定会是一个优秀的皇帝。他当时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如果接下来他一向敬重的后叔没有说出后面的那一番言论的话,他或许至今仍会这么想吧。   “战火一旦重燃,天下便必然将陷入混乱,百姓流离失所,尸体横陈遍野。少主素怀民族大义,必欲见中国太平强盛,百姓安居乐业,而不忍人间有此惨象。可眼看如今天下,已然渐入繁华长安的佳境,如此,谁做皇帝真的那么重要么?”   如今已经是第九个年头了,天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果当初狄人入关,百姓遭逢更重的刀兵之苦,自己复国称帝后会做得比现在更好么?即便可以,却连累百姓先无端地遭受一场战争之厄,真的值得么?如此,谁做皇帝,真的那么重要么?   释然后的慕容起时常在想,究竟是怎样凄惨的景象竟会让那时的后叔就问出这样的问题,又擅自做出那样出格的事情来呢?   “承影堂本不归我管,可是我无意在堂里遇见一个年轻人,堂里人都他说是这里最好的杀手。可我见了却始终心有不忍,所以他如今已经不再是承影堂里最优秀的杀手了。这次刺杀燕将军的行动,绝不会成功,狄人断然不能攻破大同!”   公子起愤怒了。他虽然不希望狄人入京,却也难以忍受这种背叛。从小到大,成天在他耳边反复叨念着复国大业的是这群长辈,可如今第一个临阵倒戈的竟然还是这群长辈。   他是在否定我二十多年的人生!公子起愤愤地想着。   明子绪听到这里却很欣慰地笑了。赤焰侯非但不是世间传闻的那般穷凶极恶之徒,反而还是解救燕老将军,破解大同之围的幕后英雄。后来传闻的赤焰侯死于公子起剑下大概就是赤焰侯自愿一死以谢慕容,并将所有的秘密都带入泥土中去吧。   至于飞雨,她恩怨分明,既然是义父有负慕容,即便是慕容有意护她,她也会羞于接受公子起的搭救,才和江湖群豪血战至死吧。   明子绪的嘴角还在挂着微笑,可眼角却不知不觉地流下泪来。如果可以重来的话,我一定要逃脱出去,和你一起跳入那火海刀山。   慕容起看到明子绪的笑容和泪光,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变得痛苦而扭曲。   “如你所言,此计确实异想天开,丧心病狂。看似胜算极高,可其实却是将复国的希望和华夏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了狄人身上。若是狄兵攻不下大同,则我们复国失败。可若是狄人攻占京师而我们战之不胜,则非但无力复国,更是要成为中国的千古罪人了。我当时虽然恨极了后叔,可现在想来却时常庆幸他阻止了当年的复国之计,痛恨自己当年没有将他从梅远山的剑下救出来了。”   说完他长吁了一口气,神情又变得开朗起来,露出一个微笑,说道:“长老们一直对复国念念不忘,复国恐怕是唯一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念了吧。可他们终究是已经老了,再也有心而无力了。我也不忍告诉他们其实我已无意复国,这些话便一直憋在我心里,无人可诉。今日和你说了这么多,觉得轻松很多。谢谢你能安静地听我如此絮絮叨叨。”   明子绪豁然一笑,眼角的泪水也不擦净,答道:“这些秘密随意传出一个都会引来世人嫉恨,导致慕容一族遭受灭顶之灾,你就如此放心地讲给我听?”   慕容起也笑了,意味深长,明子绪有些捉摸不透。   许久慕容起才渐渐收敛了笑容,呆呆地说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明子绪也不再去琢磨慕容起的笑容了,叹了口气说道:“赤焰侯虽然初衷有过,但后来又转念为民,大义凛然,也可算是一代豪侠了。可惜世事无常,名实无定,他虽为天下长安而死,身后却只能留下这般千载骂名,实在令人扼腕哀叹。”   当然,在他心里,最哀惋可惜的还是花飞雨的无辜丧命和魔女骂名吧。   慕容起的眼神也有些伤感,淡淡地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合情合理,甚至理所当然的事物,反而偏偏要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才能换取得来。这一世的繁华太平,不知道原是要多少人,流多少血,又要厮杀多少年才能争取得到。后叔他以一人之死,一人之名便留住了这一世长安,弭净了人间怨愤,若是他泉下有知,定然也是十分欣慰的,又有何足惜呢?”   明子绪无言以对。   且不说要实现天下和平这等宏愿需要付出怎样惨烈的代价,便是连自己和花飞雨之间的爱情,也饱受世人摧残,到头来还仍然不得携手终老。即便到了如今,花飞雨已然香消玉殒,还是依旧难逃世人的指责垢污。   许多合情合理,甚至理所当然的事物,反而却偏偏要付出异常惨重的代价才能换取得来。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明子绪在心里反复地默念着慕容起的这句话。   可也正是如此,这些事物才会显得如此美好而珍贵,令人念念不忘,世代追求吧。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辽阔的大地苍穹,心里又这样想着。 第32章 明子绪(上)   明子绪(上)——情深绵长,道心无量   太阳渐渐坠落,阳光不知何时已变得冷淡起来,稍稍有风吹来触及肌肤,便让人觉得寒冷了。   明子绪袍袖鼓荡,长发飞扬纷扰,便邀请慕容起起身进屋,这才又记起慕容起双腿似是已经废了。慕容起并无丝毫介意,明子绪见他没有拒绝自己提议的意思,便推着他的轮椅走进了屋子里。   “既然赤焰侯其实是死在梅盟主手中,想必你也不曾为作戏而当真和他决斗。可如此的话,还有谁能在那场乱斗中将你伤成这样呢?”明子绪心念极快,刚问完他自己就又猜测道:“莫非是你破了赤焰教后断绝了复国之念,便想从此在此隐居,但又担心长老们再生奇计令你复国所以才狠心出手自戕么?”   慕容起笑道:“你这话也算是异想天开了,我实在不知你这般猜想是赞我高风亮节还是贬我心狠手辣。若是贬我的话也就罢了,可若是赞我的话,那我可实在当不起你如此高看。我是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想明白后叔的话,渐渐断绝了复国的念头。而我在此隐居也确实是因为当时我双腿遭受重创,无力再闯荡江湖,迫不得已而为之的。”   明子绪皱了皱眉头,不解地问道:“那么你的腿究竟是如何伤的,实在令人费解啊!”   “当时群雄只见我提着后叔首级从火海中出来,便都以为是我手刃赤焰侯,又流传出去为我添了一件壮举。可其实真相却是另一个关于梅远山和景呈毓的秘密了。   “当时承影堂虽然刺杀燕将军失败,但大同仍然吃紧。后叔见北狄兵久攻不下,便又劝我大破赤焰教后率众驰援大同。我当时心里恼他,便和他争执嘲讽,却不想我们二人激动之余竟都没有注意到梅远山不知何时已经赶了过来,听到了我和后叔的谈话。   “梅远山爱好诗文,心思敏捷,其时便从和我和后叔的谈话中猜到了我们的图谋计划。他见我们心生嫌隙,争执不下,便暗下杀手,想要除掉我和后叔取而代之。后叔不备,我又不曾出手相救,因而便死在了他的剑下。他杀了后叔,便又骤然向我出手。我虽然躲过一死,可双腿便被他重伤至此了。若非一旁的景呈毓及时反应过来,出手相救,如今江湖上流传的恐怕便是公子起急公好义,为了肃清恶源,不惜与与赤焰侯同归于尽,葬身火海了。”   慕容起面带微笑,语气平淡,其中凶险过程全部一语带过,似乎对双腿残废之事早已看得淡了。明子绪忍不住感叹道:“梅远山平素爱好风雅,喜文好谋,以至于膝下一对子女竟从不曾学过半点武艺,只请博学颖慧的先生教导他们熟通经史。江湖人听说后无不赞美他风雅高贵,可称作一代儒侠,哪曾想他竟会有如此野心?这天下读书好文之人,最具原则操守的自然莫过于他们,可最是虚伪反复的却也是他们了,这也算是人生一大奇观吧。”   说着,明子绪叹了口气,又继续感慨道:“我只觉得赤焰侯名实不符已是凄凉可悲,可如此看来,黑白颠倒才最是可叹可哀了。”   慕容起笑笑,说道:“虽然如此,可如今世间安稳,太平无事,一人一事之颠倒和这天下秩序相比,又何足论呢?倒是当年景呈毓坚守大义,不受梅远山蛊惑,乃至于错手误杀义兄,真令我觉得可敬可叹。”   如今慕容起隐居不出,而当年江湖上只传说梅远山血战而死,公子起手刃赤焰侯,想来必是景呈毓与公子起二人的约定吧。他既不忍义兄一世侠名毁于一旦,又不贪功于赤焰侯之死,已可见亮节操守。   更难得的是,当年他的声望纵然不及公子起和义兄梅盟主,却也是非同凡响的。而他却能在公子起深受重伤之时念及公子起声名卓越,为免天下人心动荡,不曾趁机将慕容密谋公布天下,将其赶尽杀绝。其中纵然有些交易隐情,也依旧是足可令人敬佩的。   明子绪想到这里,便感叹起去年今日流传出来的景呈毓暴病而亡之事。据说当时沈临渊在师父暴毙后便急匆匆地进京去了,莫非是他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当年这些秘密的线索了么?他还未及深思,又听到慕容起说道:“刚才我只顾着说我这些年郁积的心事了,没有顾念及你的心绪。你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可是为了飞雨么?”   天色渐渐晚了,慕容起零零碎碎地说完了藏在自己心中多年的秘密,可明子绪却始终没来得及说起一句关于自己此行目的的话来,慕容起不免觉得有些抱歉。   明子绪长叹无声。他原本为花飞雨之死而来,可现在看来,花飞雨虽是慕容族人,可当时她一向敬重的义父既然已与慕容心生嫌隙,她又如何肯重归慕容呢?   明子绪点了蜡烛,火光摇晃闪烁。明子绪想起当年他带着花飞雨逃走的情景。   赤焰侯挡在他们面前,那时的他还不是赤焰侯的对手,何况他把花飞雨从赤焰教里救出来时已经受了很多伤,折损了很多力气。他紧紧地握住花飞雨的手,只看了她一眼,便从她的眼神里获得了莫大的信心与安慰。他把花飞雨护在身后,坚定地和赤焰侯说道:“我一定要带她走。”   于是他后来又受了更多的伤,却总算将飞雨救了出来。在花飞雨照顾他的那些日子里,他从来不觉得伤口有哪里疼,她熬出来的药似乎也是甜的。他有时想着身上这些伤慢些好才好,如此便可多享受一分她的温柔了,有时却又急切地盼望着伤快些好才是,如此便可早日带着她浪迹天涯隐退江湖,远离这些是非之地了。   有一天,花飞雨照例为他换药,看着他臂上的伤口渐渐愈合,想起当时它深可见骨的情形,忍不住地又落下泪来。明子绪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公子起尽起江湖义师,要覆灭赤焰教,我总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花飞雨听了更加感动,眼泪反而落得更多了。但突然地,她才发现赤焰教覆亡在即,可她作为赤焰侯的义女,又贵为教中圣女,竟对此事全然不知。她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事一样,楞在当场。明子绪关切地问她,她才缓过神来,喃喃地说道:“义父其实一直都没有阻止我们的事,我还奇怪他怎么会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把我独自关押起来想要惩罚我呢,原来竟是因为如此么?”   那时飞雨便猜想定是赤焰侯自知必死无疑,为免连累她才故意如此设计,而后来自己冒死前去解救她,几经磨难后却意外博得了赤焰侯的信任,赤焰侯也便顺势将飞雨交给自己寻求更稳妥的保护了。如今算起来,那时公子起已在醉金楼醉了六日,想来赤焰侯和公子起已然彼此生了嫌隙,飞雨当初的推断果然少有差错呢。   明子绪环视了一眼这满屋典籍,心想:飞雨生活在如此绝境,难怪有时显得天真,有时却又难掩其见识广博,聪慧敏锐呢。他又看了一眼窗外,远处的山峦已经没入暮色之中,只剩下些近树的轮廓隐约可辨。慕容起看着他,眼神里有些愧疚,他才终于答道:“我想看看飞雨从小生活长大的地方。”   “飞雨是后叔收养的一个小妹妹,从小就很聪明,很招人疼爱。当时后叔告诉我他已经把飞雨送走了,我不知道她又回来了。所以,对不起。”慕容起低下头,一时之间有些不忍去看明子绪的神情。   明子绪微微一笑,说道:“你不必向我道歉,人之生死,固常而已。我和她一起的日子固然短暂,但其中欢愉,回想起来却已足慰余生了。   “当年大势平定之后,江湖之众到我武当兴师问罪,我对他们的浅显愚昧深恶痛绝,高声辩解。飞雨有何罪,竟不能得生?我又有何辜,不可得爱?就只因为她是赤焰侯的女儿,而我是武当的大弟子么?师父面对众人的责难和我的辩解,不顾世人的非议和不满,只是罚我面壁静思。   “师父智慧高远,他要我静思,想来其中定是有我不曾看到的东西。于是我努力思索了三年,渐渐地发现世人似乎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不清楚飞雨的为人底细,只是单纯地根据一些固化的印象经验想去避免一些可能的恶果而已。虽然有些行为在知情之人看来不免会觉得愚蠢僵化,但也只是如此而已,称不上对或者错。可是既然他们没错的话,自然便是我和飞雨错了。三年之后,我出关谢罪,只想一死随飞雨而去了。   “但师父却又救下了我,说我仍不知错,便罚我继续静思。在这四年里,我已无心再纠结我究竟错在哪里了,失意之下只是每日地思念飞雨。思念地越多,越觉得当时美好。而世上的是非对错,其定义界限在我眼中也开始渐渐地越来越模糊了。   “直到一年春天,山花烂漫,可爱之处一如飞雨生时。她的一颦一笑,我和她相处的时时刻刻,其中种种画面,如同浪涌般在我心里活泛。我突然觉得,如此美好之事怎么会是错的呢?我和飞雨没错,世人也没有错,大家只是各自立场不同而已。其实很多世事根本就无是无非,无对无错,就像那年的山花落英,缤纷如雨,你能说它是对还是错呢?” 明子绪似乎又想起了花飞雨生时的样子,脸上露出幸福的光。 第33章 明子绪(下)   明子绪(下)——天地无终极,人命如朝霜   明子绪似乎又想起了花飞雨生时的样子,脸上露出幸福的光。   “如今她虽已离世而去,却长存于我心中,而且也不必再遭受直面世人的指摘。我活一日,她便也存一日,不追往世,不待来生,这般也好。不过后世情人,我却衷心希望他们能够不必再像我们这样受限于种种束缚偏见,一切千里长久,都唯凭本心吧。”   慕容起也静静地听完明子绪表白心迹,一如明子绪聆听他的故事那般。他想起当年拜会武当无尘子道长的时候,无尘子道长对这位大弟子情深绵长,道心无量的评语。   明子绪见慕容起也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便歉然笑道:“如此儿女之态,慕容公子见笑了。”   慕容起只见他长发披散,形容脱俗,隐隐然果有道骨仙风,只是脸上的泪痕还有肩头的淤血显得太过突兀,有伤气质,想起他开始打趣自己的话来,也笑道:“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慕容亦同有此问。”   明子绪微闭了一下双眼,又缓缓睁开,答道:“情动之时,泪不可止,本是世人常情,又岂独我乎?它来时我不曾强忍,去时我又何必拂拭呢。”   慕容起听了心里感叹,又指了指他肩上已包扎好的伤口,一时看不出是被谁所伤。明子绪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淤血,答道:“后延墨告诉我那三条通道皆可通入此地,只是最后都有人守着。而且三人的武功也都在伯仲之间,因此选哪一条通道都是无甚差别的,就让我随意挑选一条。我走了左边那条。”   慕容起听到这里似乎十分欣慰,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所以你见到的是束云么?他是我的儿子。毕竟我们是前朝皇族宗室,而且流落这里的又仅此一支,因此婚配崇早,不同于你们江湖儿女。我出山后又回来时,他便突然长到快十岁了。今年的新年已经过了,他该十九岁了,现在仍是随母亲姓凌。等到他担负起慕容家族的重任时,才会正式接受长老的认可,继承慕容的姓氏。”   明子绪微微一笑,说道:“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功力,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是远远及不上他的,他以后一定会很了不起。”   慕容起听了由衷地笑了。“我倒不在乎他以后会做出多么惊人的大事来,只是希望他能别像我一样。我幽独处于此山,一生无乐。如今也已不作复国之想,不知人生何求,空虚寂寥。可他却不同。他自小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听长辈们说复国的谋划,只喜欢和自小便跟着他的那个丫头一起摆弄些花花草草,还给那丫头也取了一个花草的名字,唤作杜若。我起初还嫌怪他,现在却不同了。他能找到一件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物,以后便必定不会如我一般孤凉了。你一定看到楼下的活花屏了吧,那屏风虽是出自别人之手,可那些花草却都是他种的。”   “楼下那扇活花屏确实精致巧妙,我上来时也忍不住把玩了几下,那时也已想到那制屏种花之人必然都是雅致逸趣之士了。现下是冬天还未去,却不知束云公子如何养的那些绿荫幽草,想来夏天的时候会更见无穷妙趣吧。”明子绪回想起自己一眼看到那扇屏风的喜爱之情,便情不自禁地称赞起来。   “或许是年代终于已经久远了,慕容的后辈们已不复先祖的复国执念,不再像我和族里的长老们一般,只为复国而活了。我还不及四十,不敢言老,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更加年轻。他们有自己的欲念想法,渴求寻找实现自身的价值,希望为自己而活。若是当年我也能如他们这样,或许现在这里便真的是一处世外桃源了。”慕容起方才欣慰的笑容渐渐淡去了,莫名地又生出许多慨叹来。   “先不说束云这些晚辈后生,便是后延墨这些比我小了许多年纪的同辈们也胜过我许多。既然你是在延墨的指引下找到这里的,你见过他,也肯定看得出来他虽然喜欢装得骄傲冷酷,其实却侠义正直。他心里对外面的江湖豪侠生活向往已久,如今终于逃出此地,见识到了外界的广阔丰富,心里想必十分畅快惬意吧。虽然长老们也已派出人手要找他回来,但毕竟一年多过去了,至今仍然一无所获,恐怕以后更是希望渺茫了。   “再说追捕他的声律和声语兄妹俩,只比束云年长了两三岁,他们兄妹从小就好,几乎形影不离。声律人如其名,对音律一道甚为痴迷,十分仰慕洞庭神君。据说前年华山盟会结束后,他们无意参与了洞庭欧阳水月在华山之巅的登高演乐。他此番虽不遇神君,但见到少君也与见到神君无甚差异了。想来二人一曲合奏,无须多言便可成知音。这些年来我虽然幽居于此,不曾出谷半步,但外面的事情也还是常常能够听知一二。可华山之会过后,我却再也没有听到过声律声语兄妹的音讯了。依我所料,想必是他们日久无功,又习惯了外面没有长老约束的自由生活,自去精研音律了吧。”   说到这里,慕容起长叹了口气,感慨道:“于公,我是他们的少主。于私,我是他们的大哥叔父。可到头来我却不及他们活得明白自在,真是教人觉得凄凉又可笑啊。”   “正是因为你是他们的少主大哥,所以才会如此吧。毕竟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责任和包袱。”明子绪对此颇有同感,也忍不住有些慨叹。   “是啊,有时身份确实误人啊。”慕容起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突然地,他又把话头一转,问道:“你想在这里呆多久呢?山雨欲来,我只怕不能留你太久。”   明子绪想起当时后延墨的话来,蓝家、唐门乃至欧阳家之事都不过是当年赤焰教之事的后续罢了。他也承认,师父早早将掌门之位传于自己也不过是为了示弱,避免朝廷的打压而已。只是他当时还不明白,当今皇上本是景仰江湖侠客的,却何以会突然生出禁武之念?如今看来,多半是皇上已从沈临渊那里得知梅远山和公子起当年欲谋造反的事来,因而对整个江湖势力心存芥蒂,所以才决心打压了。如今蓝家、唐门、欧阳,均已是无辜尚且受戮,慕容一族作为始作俑者,只怕更是在劫难逃。   “既然你已早知山雨欲来,却又为何不早做打算,未雨绸缪呢?”   “据传屈原志趣高洁,爱好香草美人,辞赋里多有提及。然而他身为楚国王室贵胄,他笔下的鲜花异草总是不同于寻常诗句里的闲情逸致的。束云虽然不喜听复国之论,但他毕竟是皇室血裔,不同于延墨和声律他们这些当年侍卫的子嗣。如今我年岁渐长,思虑繁碎,总是担心他所爱花草却又不能尽得寻常人家的风流雅趣,最终其实是像屈子一样,只是借香草之名,来暗抒另一番愁苦烦闷。我已被皇室之血和复国之任累及一生,如今他既然有机会做个平常人家,我何必抵触呢?”   “既然外界之事你在此处已有所耳闻,蓝家、唐门和欧阳没落之事你必然知晓。依我看,朝廷如此打压他们也只不过是担心他们有朝一日会和慕容一般萌生反心,因此抢先下手。只是他们受戮之时尚且无辜,最终仍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何况慕容有过在先呢?只怕朝廷此次出手会更不容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恐怕此番慕容一族尽皆作了刀下亡魂,只能盼望来生再寻得一户寻常人家了。”   “你言之有理,只可惜我当年未能成事,虽不负万民,却有负先祖和族辈。今日我既不必负万民,自然也绝不可再负先祖和族辈。如今宗族在此生活日久,人数日渐庞大,已是无心无力迁徙。但无论如何,我必当拼死以保宗族平安。如此,我之一生虽无建树,却也两不相负了。”慕容起说着,嘴角便浮起一丝欣慰的微笑,渐渐地又变得说不出的凄凉。   明子绪考虑良久,又说道:“你决意如此,我也不便多言。只是束云公子年纪尚轻,为求稳妥,还是让他随我去武当吧。”   慕容起感激地看着明子绪,答道:“他若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只怕连累武当,却非我等所愿了。”   “赤焰侯本欲以一死换得一世长安,却不曾想不过区区七八年而已,便已再起干戈。不知明日慕容之死,又可保多少太平无辜。”   “我至今仍是不如后叔的,我只求能以我一人之生死换取族人平安便可。可若是真能阻止当今朝廷不再妄起征伐,便是只保一日安宁,一人无辜,也是值得的,又何须叹伤太平不可永久呢?”说罢,慕容起看着闪烁的烛火出神,又说道:“何况如你所说,死生固常而已,所以我又何须惜命呢?”   烛火将尽,明子绪看了慕容起一眼,他的双鬓已有些微霜,可闪动的烛光里却依稀映出了当年的那个叱咤风云的公子起的影子来。一种难言的悲凉涌上明子绪的心头。天地无终极,人命如朝霜。   “然亦,良可悲悼。” 第34章 凌束云(上)   凌束云(上)——卓尔不群自难能,群而不俗方可贵   十一月中,冬至日时,昼最短,夜最长,天地阳气开始复兴渐强。自周朝开始,一直延续到汉代,冬至日均被当作岁首。《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传至后代皇朝,虽然不再以冬至为岁首,但依旧庆祝颇丰,天子也会在此日大行祭天之典。   山意寒凉,梅花此时已经吐蕊送芳。凌束云站在一棵梅树旁,出神地观赏着每一片花瓣。许久之后,他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而看向旁边的一方水池,清澈无冰。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传说东晋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莫非真要我也将这一池清水用墨染黑,这棵梅花才能开出淡墨色的花来么?”   杜若在一旁听了笑道:“公子,你也已经在水池里洗砚三四年了,可这池水依旧清澈如晶,也不知何时才能像王羲之的洗砚池一样呢!你若是着急这墨梅花,何不干脆用墨来浇它,定能事半功倍的。要是担心墨汁太浓,浇死了它,那也不妨取一盆清水,用墨勾黑了,把洗砚池变成洗砚盆,用它来多浇几次,想必便是既快且好万无一失的了。”   凌束云听了笑道:“你又在胡说骗我。淡墨色的梅花是梅花珍品,其气韵风采定然是自根而生,绵绵无尽的。你用那所谓的洗砚盆来浇它确实速则速矣,可一浇过后,它的根在地下所汲取的便又是一些淡水了。因此,纵使它能开出淡墨色的花来,也不过是浮于表面而已,断无根骨气质。哪及得上它生于墨池之旁,涓涓岁月,点点滴滴,汲取的尽是水墨精华。如此潜移默化,养出来的方才是真墨梅,无论根枝叶花,才俱是风骨绝佳。”   说完他又抚弄着那些素淡的花瓣,啧啧奇道:“阿若,别说淡墨色的梅花,便是别的什么淡墨色的花我也是没见过的。你说淡墨色的花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杜若见他仍是没弄明白自己胡说八道一番其实是想告诉他这天下想必是没有墨色的梅花的,不过是一些文人为了风雅之趣,随口胡诌出来的,反而还自作聪明地又说了一大段傻话,心里可气又可笑。末了他又呆呆地问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杜若在心里取笑他更厉害了,便答道:“我们自小就一起住在这里,何况你是公子我是丫鬟,你没见过我自然更没见过的了。你这么爱花都想不出墨色的花是什么样子,我纵然想出了什么也是万万不满你的心意的。”   凌束云听了禁不住喜形于色,一把抱起杜若,叫道:“好阿若,你能想出墨梅的样子来,快告诉我吧!”   杜若被他吓了一跳,急道:“你先放我下来,我才肯告诉你。”   凌束云依言放下她,却一直牵着她的手,担心她会突然跑掉。杜若看着凌束云期待认真的表情,故意支支吾吾地东拉西扯一阵,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凌束云知道自己又被她骗了,便松开她的手,神情沮丧地去看梅花了。   “我想象的墨梅的样子,”凌束云听道身后杜若的声音,忍不住又惊喜地回过头来。“就和公子你一样的。”   凌束云听得呆了,一脸茫然地问道:“和我一样,我什么样子?”   杜若不再答理他,也走过去凑近了那棵梅花作一番观赏,口里说道:“水陆草木之花,若用于观赏,自然应当以形状精致,颜色艳丽为美。那墨色的花重则黑乎乎一团,淡则不胜白色素雅,能有什么好看的。还有那菊花牡丹,据说都有绿色的品种,而且为花中之最。但想想花叶一个颜色,和没开花时有什么区别。想必也都和你的墨梅一样,你只是看它颜色稀有,猎奇而已,哪里是真的爱它。”   “说起绿花来,想必世人大多和你一样,以为凡花以绿色为贵者,都只不过是因为绿花少见,以稀为贵而已,真观赏起来未必有其他颜色光彩亮丽。然而事实真相并非如此简单。红花绿叶,虽然花非只有红颜,但叶却鲜有异色。花以绿色为贵,其实是贵在花叶同色却能层次分明,花不失风流,使叶不能夺目。你说的以颜色艳丽为美,万绿丛中一点红,花开时便卓尔不群,自然应属难能。但试想花合于叶,一色同碧,却又能保持分明不同,则可谓群而不俗,自然更显可贵了。”   凌束云又是一番高谈阔论,杜若却冷哼了一声,不服气地说道:“偏生你这时候就话多了,每次遇到长老时便寡言寡语,只苦了我不知如何应对。”   “书上说,弗知而言谓之不智。长老们说的事情我是不乐意知道的,我和他们说的多了,不仅会显得我蠢,还难免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惹得他们不快。而我若是和他们说这些花草树木之事,他们又是不乐意了解的,最终也是同样的结果。既然如此,又让我说些什么呢?”   凌束云徒劳地叹了口气,突然又兴奋地看着杜若,说道:“阿若,还好有你帮我应付这些。你若是喜欢绿色的花,我明年便为你种一棵好不好?你是想看绿牡丹呢还是绿菊?”   杜若又哼了一声,说道:“说得这么好听,我看明明是你自己想要了。”凌束云笑笑,也不说话。   “那便绿菊好了,绿牡丹留待日后有机会我亲自去洛阳看吧。这里如此隐逸的地方想必也养不出牡丹这么华贵雍容的花来。”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也是如此想的。”凌束云笑得更开心了。   “你别笑得这么早,今天可是冬至,长老们又该祭天了。你是我们的少主,待会可有你难受的。今年外面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不似往年那么平安,据说最近外面的皇帝还下了罪己诏,为一个叫做欧阳水月的人平反。长老们听说后,心里又躁动起来,觉得外面皇帝自己作孽,扰民安生,又给了我们出山的大好时机。正是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说着,杜若便摇头晃脑地学起那些长老们念诗的样子来,自己被逗得哈哈大笑,可是突然又止住笑声,忧伤地说道:“可是他们如此兴奋,想必你便会很不开心了。”   “没关系,我现在已经习惯了。只是在我们自己看来,我们所为视作复国,但在外人,尤其是洞外皇帝看来,却是该论作谋反了。今年外面发面的事情也都和谋反有关,恐怕其中另有隐情。”   凌束云目光忧戚地看向远山天外,说道:“冬至有三候,一候蚯蚓结,二候麋角解,三候水泉动。自从上次复国失败,族人们已消沉八年了,如今稍有风吹草动,长老们盲目自喜,我只怕他们会因此作出失当的举动来。”   “阿若,冬至过后便是数九寒天了,你记得多添些衣物,当心别冻着了。”凌束云收回远眺的目光,落在杜若身上,又变得关切温柔起来。   正月节立春,东风吹散梅梢雪,一夜挽回天下春。《群芳谱》载: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   “明大哥,这两日你肩上的伤可好些了。”   “幸亏公子收手及时,没伤到紧要处,自是无碍的。”   束云公子听了庆幸,却也更加惭愧了。他并非明子绪的对手,明子绪收发自如,不曾伤他一分一毫,可他却是能发而不能收,不免伤及了明子绪肩膀。   束云公子陪同明子绪四处参观,可时下刚刚立春,正值春寒料峭,尚无十分可人的景致,便可惜地说道:“今年赶上双头春,去年年尾已立过一次春,长老们心里欢喜,便已经早早地迎过一次春了,还大肆祭祀了勾芒神。因此今天的立春节总不及前些日子的热闹。说起上次的祭礼虽然不值一提,但当日欢乐的情景却是十分可爱的。我听父亲说你们闯江湖的,素来重义气而轻离别,绝少体验节日快感,想来当时的种种活动玩意儿在你眼中会是异常新奇有趣的,只是可惜明大哥你没能赶上。”   明子绪笑道:“公子长居于此,岂不知今日之世重名利而轻离别者,早已非独江湖人了。不过我虽然无缘得见前几日的祭祀之礼,但只见今日之春幡,确实已经觉得很富意趣了。”   束云公子有些惊讶,说道:“《岁时风土记》上说,立春之日,士大夫之家,剪彩为小幡,谓之春幡。或悬于家人之头,或缀于花枝之下。”他背到中间,便似已明白过来,去了惊讶的语气又说道:“原是士宦人家才得如此,明大哥游荡江湖自是难得见的。”   杜若在后面听了竭力不敢笑出声来。但束云公子耳力非同寻常,听到她细小克制的笑声便回过头来询问。   杜若看了一眼明子绪,便进了两步垂着头恭谨地答道:“奴婢曾听过一句词,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依此盛状来看的话,奴婢觉得寻常人家可能也是有如此习惯的。”说完又退回去只在束云公子身后五步跟着。   明子绪想起近几日听说的束云公子性情乖僻,沉默寡言,只和身边的一名叫作杜若的丫鬟谈得来,此时见了杜若果然聪明伶俐,便赞道:“公子天资聪颖,已是百年难遇,没想到公子身边的杜若姑娘竟也是如此兰心蕙质的人物,实在难得。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公子名字摘取得好,杜姑娘人也好。”   束云公子似乎全没听到明子绪对自己的赞誉,只听明子绪称杜若为杜姑娘,全然不将她视作下人丫鬟,如此这般等而视之的目光胸怀已是束云公子生平所见的第一人了,更何况明子绪还不吝赞美杜若的人品呢!   束云公子便笑道:“她其实哪有如此规矩和顺,原是明大哥你在这里,否则还不知道她会有多少花样来折损我。”   明子绪也笑道:“杜姑娘之真性情唯见于公子一人,公子更复何言呢!”   杜若在后面听到这话,不小心又掉了两步。   束云公子的笑容蓦然地又淡去了,怅惘地说道:“我听说江湖儿女不分尊卑,漠视礼节,心里不胜向往,但总不是不能如愿的了。”说着,三人不觉间竟来到了上次立春时祭祀之地,只见祭台高筑,庄严肃穆。   束云公子想起当时长老们因为外面局势动荡便大行祭礼的情形来。 第35章 凌束云(下)   凌束云(下)——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且说三人不觉间竟来到了上次立春时祭祀之地,只见祭台高筑,庄严肃穆。   束云公子想起当时长老们因为外面局势动荡便大行祭礼的情形来。   “立春三候,一候东风解冻,正应外界时局动乱;二候蜇龙始振,当作我族雄心再起;三候鱼陟负冰,我族亦必将迎难而上,势必复国!”主持长老一番慷慨陈词,族人感召振奋。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便记起宋时白玉蟾的《立春》诗来,觉得“颛帝位方禅,勾芒印已交”一句别有深意。   那白玉蟾是丹派南宗道教五祖之一,法力通天,今有他的诗作为证,自是复国在望。族人听得更加激动,一应拍手叫好。   束云公子僵立当场,尴尬无语。   时至今日,束云公子再临祭台,回忆起那日的场景只觉得荒唐可笑。那日祭礼过后,长老们春光满面,踌躇满志,可如今却又惊闻外界再生变化,流言竟已隐隐指向桃源了。   “阿若,我们回花圃去吧。”束云公子看了一眼祭台,神情有些怅惘迷茫。   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杜若取来石灰糁在门限外隔绝蚁虫,凌束云看着她弓着腰认真的样子,说道:“惊蛰原是叫作启蛰的,汉时避景帝讳,故而改为惊蛰,一直沿用至今。不过依我看来,惊蛰时春雷震震,声势浩大,地下的蛰虫必定是害怕惊醒的,因此惊蛰反而要比原本的启蛰要贴切许多。”   杜若停下手里的工作,怔怔地出了了一回神,说道:“打雷有什么好怕的,我听老人们说那不过是天上的仙人们闷了在玩击鼓传花的游戏罢了。一群神仙在做游戏,想想多有意思啊!”说着,她低下腰,仔细地糁着石灰,又一边说道:“打雷怎么会让人害怕呢?倒是这些虫子真教人讨厌害怕。”   凌束云笑笑,却见明子绪老远走了过来,便轻轻推了推杜若。杜若回过神来,也看到了明子绪,便停下手里的工作,熟练地上茶接待。明子绪接过茶杯道谢,杜若施了万福退下了。   明子绪对凌束云笑道:“我无意听到公子和杜姑娘的几句谈话,想不到公子对节气之事竟也了解颇深。”   凌束云答道:“种花之人,是宁可不知国事风雅,也须知节气时令的。”   明子绪又笑道:“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公子既是种花惜花之人,想必不忍如此蕙兰化作秋草吧。”   凌束云嘴角抽动了一下,答道:“我早与连姊有过婚约,只是我俩默契拖到至今不曾过礼而已。如今她虽人在外面,但毕竟婚姻尚在。蕙兰既然光辉英扬,总不可委屈她担当了卑微的名分。”   明子绪闻言觉得可惜,但束云公子出身门第总是不同常人,他也不再就此多说些什么,便又说了些别的话才告辞说道:“我在此叨扰了一个多月,心里已经无憾了,因此今日便要离开这里了,特意来跟公子和杜姑娘辞行的。”   及出了门,便听到一声雷响,明子绪又停下说道:“惊蛰未到雷先鸣,大雨似蛟龙。我曾经听说惊蛰有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鸠。但最近看了些《世说新语》,里面说鹰化为鸠,尤憎其眼。况且现在外面已有流言传播,或许来不及等到秋天,只消一两个月间鸠便可化鹰了,公子既不愿随我潜往武当,还请务必当心。”   凌束云淡定地笑道:“惊蛰三候我也曾听过,以花信代之则为一候桃花,二候杏花,三候蔷薇。明大哥这次赶在寒冬,不曾领略到桃源桃花之盛,待到三月桃花开时,明大哥若再有机会,还请重游此地,同赏桃花,共品鳜鱼。”明子绪也笑笑,袍袖一鼓便乘风去了。   凌束云看着他远去的姿态,说道:“年初时我见到明大哥的拂云袖,便觉得是谪仙降世了,没想到他的梯云纵轻功施展起来也是如此地仙风道骨。武当果真是钟灵毓秀的仙山福地啊!”   明子绪早已去得远了,凌束云仍是呆呆地看着他遁去的方向,神情无限向往,可最终还是徒然地叹了一口气。   杜若禁他一说,不由得想起明子绪来时与束云公子的那一场决战,也痴痴地说道:“明大侠的那一路落花微雨剑才好看呢!听名字就知道是纪念飞雨小姐的。我虽然不懂武功,但只看他动作有时纠结百转,便仿佛能感受到落花的哀逝,有时酣畅淋漓,又似乎能体察到雨点的欢快。我看完他那一趟剑法就好像看完了他和飞雨小姐的故事一般,真真是百转千回荡气回肠,每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十分感动呢。”   她说着也痴痴地望着明子绪远去的方向,嘴里又喃喃地说道:“真羡慕飞雨小姐啊!”   “阿若。”   “嗯?”   凌束云沉默了一下,却只又轻声说道:“没事。”说着他便转过身,又说道:“我们该回去了。”然而他还是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等到桃花开得时候,桃源恐怕便再也不复神隐千年的安乐净土了吧。   三月,桃花含苞藏蕊,不期哪个早晨便会悄悄盛开。凌束云仰天躺在一片草地上,微风和煦,挟裹着青草和春泥的芬芳。杜若站在一旁,鬓角的发丝被吹到嘴角。   “公子,顾先生没能拦下那些人,他们已经进来了。为首的是华山派的一个叫作叶慕华的人,本来是十分温和的,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铁捕沈临渊也出现了。”   沈临渊,铁捕沈临渊。凌束云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他很少知道外面的江湖,但对这个名字却毫不陌生。早在那群人还聚集在洞外,却始终逡巡不敢进的时候,那三条通道最后面的石室里便已布满了“浮生三日”的迷烟。顾小叔只要安心多等两日,待他们变得迟钝呆滞,神志混乱,这里的一切,从此在他们的记忆中就会如同梦境一般虚幻不实。到那时,即便是将他们全都安然放回又有何患?   “阿若,每年三月初的时候,这里成片的白茅便开始抽出芽尖儿来,你总是要跑来抽一大把拿回去吃,一直到前两年年龄长了许多,你才抽得少了。我以前总是嘲笑你,可现在想起来竟也有些馋了,你帮我抽一些吧。”   杜若轻轻一笑,答道:“嗯,你想吃多少都有的。”说着便去抽了一大把回来。   凌束云拿过一根放在手里看得出神,说道:“小时候你抽得太多,我一直都没怎么见过长大后的白茅,直到前两年你抽得少了,它们才有幸长成。漫野的白绒在风里轻轻地摆动,真是既壮观而又温柔啊!看着便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不知道今年它们能否早些长大,好再叫我仔细瞧瞧。”   “公子喜欢看抽出白绒的白茅,我以后便都不采了。”   “当真?我不信,你这么馋嘴会忍得住?我不信。”   杜若狡黠一笑,说道:“那就只是今年先不采了。”   凌束云也忍不住地笑了,温柔地看了杜若良久。他将手里那根茅针还给了杜若,说道:“等我回来吃。”说着便站起身来。杜若却突然忍不住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能不去么?我知道沈临渊,那个顾先生一直害怕却又经常提起的铁捕沈临渊。你去了会死的,我们一起去武当找明大侠好不好?”   “顾小叔为了慕容,杀了近十年的人,葬送了自己人生中最美的光阴。这些年虽然已经很少需要他再去杀人,但我看得出来,他过得并不开心。这一次,我也知道他并非真的是拦不住这群人。只是拦下这群人之后呢?外面还有更大的一群人。今天的结局我们终究是要逃不过的。只是顾小叔痛苦煎熬了这么多年,他想早点面对寻求解脱了。   “阿若,我一直很幸福能有你在我身边,让我这些年不至于像顾小叔一样凄苦。我身为慕容一族当今的少主,纵然不喜,但到了如今由我来面对承担这一切后果的时候,我总是不能逃避抛下他们的。”   凌束云猜想着杜若将要脱口而出的问题,在心里默默地推敲琢磨着答语的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我这么说,阿若会不会很难过?他还在心里纠结。   阿若,明大哥走的时候我很想带你一起离开,但是我不能。我很羡慕连姊和连大哥,可以不管不顾,抛下这里的一切是非。可惜我是慕容的少主,即使我不喜欢,我始终是慕容的少主。凌束云挣扎着,心痛如割。   凌束云感觉到杜若渐渐地放松了捏住他衣角的手。   “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啊,晚了我可就自己一个人吃完了。”   凌束云的泪水瞬间汹涌而出。他转过身来,只见杜若浅笑吟吟,眉梢眼角如同一弯浅浅的新月,闪动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阿若,我在书上看到云南之地四季长春,能葆花开不败。等此间事了,我们去那里种花养草吧。”   杜若心里一紧,眼泪也几乎要流了出来,却嫣然一笑,答道:“好啊。只是倘真如此的话,想必是养不出品格高贵的梅花来的,恐怕你再也无缘种出墨梅了。”   凌束云也忍不住笑了,抹去了脸上的泪痕,走上前去紧紧拥住了杜若。   “我也已经想到墨梅的样子了,就和你一样。” 第36章 尹呈(上)   尹呈(上)——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夏,大也。四月节,万物繁茂并秀,至此皆已长大,故名立夏。立夏日,皇帝照例启冰,赐文武大臣,又欲立顾太傅之女顾青梨为妃。   青梨小姐本作清厘的,只是她母亲嫌恶说:“一个女孩子取这种名字实在是过分啊!”便不管太傅的不悦之色,坚定地改作青梨了,可见太傅夫人是极其宠爱青梨小姐的。可惜后来太傅夫人不幸早逝,太傅追忆夫人,便将感情倾注在了青梨小姐的身上,也对她十分溺爱了。   在青梨小姐十八九岁时,当今皇上还是十来岁的太子,太傅身为太子师,使太子得以遇见青梨小姐。可谁知这一见竟使太子小小年纪便动了爱恋之心,学着汉武帝的样子扬言要以金屋贮之,并立下定娶青梨小姐的誓言。顾太傅自忖恩宠太甚,恐怕反遭不幸,因此诚惶诚恐不敢答应。而太子真心爱恋青梨小姐,又敬重太傅老师,竟也始终不肯强行下旨征诏。其他贵族公子见状,虽然内心也十分向往渴慕青梨小姐,但都不敢与太子夺美。因此青梨小姐便一直待字闺中,竟至于今日二十□□的年纪。   此时世人闻说此事,莫不欣慰感动,祝贺太傅极尽人臣之享,羡慕皇帝顾妃终于爱情圆满。   顾太傅目送赐冰使者出府回宫,心中伤感,独自一人在府中漫步,不自觉地来到青梨小姐的别院。只见院里有棵桐花,许是因为京城气候的缘故,此时竟仍未凋零,高立枝头。   太傅便忍不住说道:“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如今已到了立夏时节,没想到家里竟还会有桐花未谢。”   青梨小姐正坐在一座小亭中,神情也是十分慵懒感伤,听到太傅说话便起身迎了太傅坐下,答道:“清明之日桐始华,桐花虽是殿春之花,但京城地处北境,此时正当是春季景物,自是不比南国春尽,酷暑来袭的了。”   “京师气象纵有不同,但南国暮春已久,伤春之情总是共通的。眼前虽然仍是春景,可我心里却尽是伤春之情了。”说着,忽然有一朵桐花被风吹落下来,太傅又忍不住道:“手摘桐华,怅还是、春风婪尾。你看这桐花,虽然开得依旧繁盛,但总是经不起这熏风一吹,可见春之将逝,从来不是一朵花所能留住的。”   青梨小姐俯身拾起那朵桐花,答道:“女儿虽然已经不复青春,但皇上对女儿爱慕颇深,苦苦追求十年。如今女儿既然答应入宫为妃,皇上多少总会念及些对女儿的情谊的。”   “我年轻时自负才气,为慕容公子出此下策,甘愿卧底朝廷,襄助复国大业。然而事到临头,我却中了你后叔叔的激将计,和他打赌,答应他不暗助起公子进京,任凭起公子自己筹措。若是起公子依旧能到京师便是天命所归,我便助他复国,若是起公子不能顺利挥师进京,复国大业落空,我便从此全心全意匡扶社稷安抚黎民。后来如你所见,起公子重伤回避桃源,我却从此沦为二主之臣,昔曾愧对今上,今则有负旧主。如今桃源现世,真相大白。于旧主,我本当面南而死,追随而去。对今上,我骗取恩宠,暗杀同僚,沟通敌国,更是罪不容诛,十恶不赦。何况我已经老了,余日无多,你有何苦费此心力,自作主张地定要拿自己半生的幸福换取我几年的苟延残喘呢?”说到伤心处,太傅老泪纵横,双袖俱被泪水浸湿了。   青梨小姐见了也忍不住哭泣着说道:“如今天下太平,盛世安康,父亲居功至伟。今上若想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尚需仰仗父亲多矣,父亲岂可如此自轻?何况沈铁捕公布慕容公子复国一事,便已举世震惊动荡,皇上担心引起大乱,便着令沈铁捕万勿轻易公开其中诸多细节。如今所谓的真相大白,后叔叔仍是魔教凶徒,卖国恶贼,而梅远山还是一代儒侠,世人怜慕。今父亲若是决意轻生,便难免死于卧底谋逆之罪。女儿眼见父亲这些年劳心劳力,鞠躬尽瘁,何忍父亲竟负如此恶名离世?若是如此,现世何其可怜可悲!女儿也无趣存活于世了。”   太傅听了泣声说道:“若是举世溷浊,黑白颠倒,固然可悲可怜。天下之大,众生百姓,你后叔叔和我,还有梅远山,我们三人的生死荣辱与之相较,又何足当论呢?纵然与真相相差毫厘,却根本无伤大雅,这个世界,仍不失为一个清明繁盛,可爱可恋的世界啊!我固该死,你又何辜,也要如此厌世呢?”   青梨小姐蹲下身子,将脸伏在太傅膝上,答道:“女儿非为厌世,父亲所言,女儿明白。若只是其他不相干的人,女儿固然感佩他们不计个人的声名荣誉,却也不至于为他们如此伤痛。但如今却事关父亲,却教女儿于心何忍呢?”   太傅抚着青梨小姐的秀发青丝,只见小姐虽然韶华将逝,但依旧气质如兰,花面玉容,因又感伤地说道:“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后悔当年将你弟弟送回了桃源训练杀手,以至于桃源被攻破后,你弟弟便不知所踪,至今不明生死。也后悔将你留在了我的身边,使你空守深闺至今仍不得幸福,虽然对今上无意,最终却还是免不了入宫的命运。我每每念及,便觉得愧对你姐弟良多,耽误了你们一生的幸福。我曾侍二主,固非良臣,而育二子,俱不得志,又固非佳父了。我这一生,真是失败啊!”   “父亲不必责悔,入宫是女儿自愿的。沈铁捕既言不知弟弟下落,便证明他一定还是活着的。”   雪白的桐花在枝头上摇曳生姿,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那桐花的姿态越是美丽可爱,太傅心中便越是伤感不忍了。他叱咤官场政治二十多年,如今总算是老了,也变得和寻常老人一般,伤情之处便难已自抑,只得凭泪纵横了。   青梨小姐把脸轻轻抬起来,远远地伸出手去承接桐花洒下的影子,说道:“小时候还在南方时,那里立夏时有称人的习惯。大人们在街口热闹集中的地方立一杆大秤,勾着一个大箩筐,小孩子就排着队坐在箩筐里称体重。但后来到了京城,北方立夏日便没有这个习惯了。现在想起来多有趣啊!”说着,青梨小姐的脸上露出自然开心的笑容来,竟比桐花还要美艳。   她缩回手掌,又侧着脸伏在父亲膝上,继续说道:“我记得您小时候告诉我,这称人的习俗是和三国蜀汉皇帝阿斗相关的。当年南蛮王孟获归顺蜀国后,感念蜀汉丞相诸葛武侯的恩情,便承诺每年立夏日都要去探望蜀主阿斗。即便到了后来蜀汉亡国,阿斗投降被俘虏到了洛阳,孟获仍然矢志不渝,每年立夏都带兵去洛阳看望阿斗,每次都还要称一下他的重量记录下来,以验证阿斗是否过得清净安乐。女儿进宫之后,父亲大人若是思念记挂女儿了,就也常进宫来看望女儿。只是女儿担心宫里锦衣玉食,女儿一时贪嘴,父亲再也称不动我了。”说完,青梨小姐仿佛被自己逗乐了,遮住侧着的半边脸庞吃吃地笑了起来。   太傅柔顺地抚着女儿的长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老喽,早就称不动你了。”   青梨小姐又问道:“小时候记得司秤人一面称人,一面还要打秤花说些吉祥话的。但当时年纪还小,也记不清具体怎么说的了,不知道父亲还记不记得?”   太傅欣慰地笑着,说道:“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打秤花也是有讲究的,秤砣只能从里打出,是万万不能从外打向里的。称老人的时候要祝福他福寿双全,得说秤花八十七,活到九十一。称小孩时则希望他将来前程无量,便说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长大会出山。七品县官勿犯难,三公九卿也可攀。”   说着太傅想起自己年轻时出山求官的事来,如今竟然真的达到了三公九卿的地位,可是那又如何呢?   “至于称姑娘嘛,就要祝福人家得个好姻缘,秤花说的是一百零五斤,员外人家找上门。”   “勿肯勿肯偏勿肯,状元公子有缘分。”   太傅上了年纪,反应慢了,说话也不快。青梨小姐听太傅细细地说了这许多,终于也回忆起了当年小时候听说的秤花,忍不住地和太傅一起念了起来。念完她便开心地笑了起来,小时候秤人的情形终于清晰起来,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勿肯勿肯偏勿肯,状元公子有缘分。”青梨小姐闭上眼睛享受着称人的回忆,在心里重复地念着这两句秤花,笑容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地淡去了,鼻翼拖出一道浅浅的泪痕。 第37章 尹呈(中)   尹呈(中)——昔慕荀文若,今伤顾策之   五月十五,皇帝与顾妃礼成,大宴群臣。是夜太傅薨,谥文成。帝怜顾妃,赐封号舒。   十五日,皇帝赏赐太傅府甚丰,夜里又着人送与太傅诸多食物点心。群臣百姓无不羡慕婚礼浩荡,非同一般,赞叹皇上对青梨小姐宠爱异常。   太傅府管家打赏了使者太监,便带着下人将皇帝所赐食物点心呈了上来,一一摆开,都是些婚礼常见点心,只是出自宫廷之手,便显得更加精致华美。其中有一小巧的食盒,雕刻做工尤为漂亮,不知装的是何等精美罕见的点心。   那顾府管家自出山日起便一直服侍在太傅身边,陪伴太傅历经宦海沉浮,原以为顾府难逃劫数,不曾想青梨小姐挺身而出,嫁与天子,竟又保全了顾家满门。那老管家奉上那只精美的食盒,说道:“自从小姐答应进宫后,皇上不及告知百官,便先在宫中另起别苑迎候小姐,而且竟能赶在大礼之前完工,本已足可见得皇上宠幸之甚。今日立妃大典规模宏伟,更是难得少见。皇上如此厚爱,老爷为何反而还为小姐如此忧心呢?”   太傅愁容不改,答道:“正是皇上宠幸太甚才教人忧虑啊!今日皇上立妃之典已逾礼制,实非祥瑞之兆。如今我已遭弃用,被皇上夺尽权力。我固死罪之人,圣上不杀我已是皇恩浩荡,又岂敢依旧贪恋权力,只是青梨在宫里便再也无依无靠了。她如今蒙受如此过分的宠爱,日后必然会遭到其他人的嫉恨攻讦,她一个人可该如何应对?”说着,太傅又忍不住堕下泪来。   老管家见了十分不忍,便安慰太傅道:“老爷还请宽心,如今皇上少年英明,对小姐始终不渝,必然不会令小姐吃亏受苦的。且说这只食盒与众不同,想来是皇上特意赏赐给老爷的。看它如此小巧,拿在手里也丝毫不觉沉重,真想不到会是什么稀罕的吃食,老爷姑且先品尝一番吧。”说着便举起双手奉上。   太傅看了一眼那只食盒,果然精美异常,世所罕见。他接过食盒,掂在手里也果然十分轻便,便亲手打开了盖子,瞬间僵立当场,竟还失手将盖子掉在了地上。   老管家见状大惊,抬头一看那食盒,竟也吓得双手一颤,便将那食盒碰摔在地。   那食盒在地上悠悠地打了个转,终于才稳稳停住,里面竟是空无一物!   “史书载,东汉荀彧荀令君以忧薨,时年五十,谥曰敬。但野史却传说荀令君忠于汉室,反对曹操称魏公,曹操便赐他一个空食盒。荀令君与曹操相知多年,瞬间明白这是曹操令他自裁的意思,便含恨服毒自尽。今日皇上赐我空盒,亦同此意哉!”   老管家吓得跪倒在地上,抱住太傅的双腿大哭道:“小姐今日方才入宫,皇上断然不会在此时赐死老爷,其中定然有许多误会,说不定是哪个大胆的宫女太监眼见这食盒精美,忍不住好奇偷吃了里面的东西也说不准。老爷万万不可多想轻生啊!”   太傅已经镇定下来,也不管老管家的说话,待他说完后又自顾自地说道:“荀令君相貌奇伟,品格高贵。传说他十分喜欢熏香,久而久之竟然自带香气了。《襄阳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我每思之,便不胜向往。只是荀令君王佐之才,毕生致力于匡扶大汉正统。而我微末之技,毫不足道,一生中又有侍二主之嫌,岂可与令君相提并论?”   太傅怅然良久,终于看着跪在地上的老管家说道:“曹操以空食盒赐死荀令君虽是野史所载,不足为信,但皇上如今以此法待我,我仍是诚惶诚恐,害怕折辱了令君美名。因此我万万不配也不敢学令君服毒而死,你去取一条白绫来吧。”   老管家跪在地上,那里肯动一分一毫,又哭着劝道:“老爷若决意一死,老奴也必定追随老爷同死,反正都已是风烛之年,有何足惜?只是小姐初涉深宫,公子生死不明,老爷这一去,小姐和公子却该何去何从?老爷固然在朝廷再无半点实权,但好歹蒙受百姓爱戴,小姐公子若是遇到不平,总还能托庇于老爷福荫。老爷纵不怜惜自己,也该想想小姐公子的处境啊!”   太傅却丝毫不为所动,答道:“践厘是承影堂的刺客,虽然在江湖上始终寂寂无名,但江湖经验却十分丰富。如今慕容败落,对他来说反而是摆脱桎梏重获新生的好事。我很相信他可以在江湖上驰骋出一片新天地,因此是不必担心的。至于青梨,她若是尚未嫁入深宫,或许我活着还可庇护她。可如今她已然入宫,我活着便只能徒增皇上对青梨的疑忌,渐渐地丧失对青梨的宠爱,到那时青梨便真的孤苦无依了。   “可若是我死了,皇上日后再面对青梨时便难免愧疚于心,对她的宠爱便随着内疚永远不能消失了。那时我虽然不能亲自包庇青梨,但却能使皇上成为她坚定强大的保护人。如今的皇上如你所言,少年英明,不到短短两个月,他便尽夺我权,而且有条不紊,毫无动荡。有皇上保护青梨,我自是放心的,还有何遗憾呢?”   老管家被太傅驳得无言以对,却仍是不肯听从太傅的吩咐。太傅无奈,叹道:“我之罪深矣,万死不足以赎其一,你又何必如此待我呢?初时,我献策于慕容旧主,妄称必成复国大业,结果却令慕容公子重伤隐蔽,身死族丧。如此有负旧主,是罪一也。   “而自我卧底朝廷以来,承蒙先皇错爱,临终将太子托付于我,只说太子年轻气盛,尤好言兵,夸耀武功,可惜生不逢时,要我多加约束,休养万民。我唯唯奉诏,自称不敢有负先皇。然而太子即位不及两年,便不顾太平之岁妄征江湖,我不能劝阻,愧对先皇,是罪二也。   “及今上即位,得铁捕沈临渊密奏景呈毓遗物,知晓慕容公子秘事,确认朝中暗藏卧底。宗谷辰统领大内侍卫,护卫皇室及内城安危,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忠信诚勇,世间无双。他原本只是担心今上征剿武当会误伤其子,便伪称其妻病重,骗宗子羡回京避祸,谁知竟因而遭到今上疑忌,视作卧底之人,险些丧命。而我朝秦暮楚,无节无信之徒,竟蒙今上感念师徒情分,反而始终不曾受到猜疑。如此隆恩,我却无以回报,徒然辜负圣眷,是罪三也。   “我一生得侍三主,俱深得信赖恩遇,可最后却又都背心离德,不能善终,愧对荣宠。如此无才失德之人,却能享尽世间荣耀,上天岂能容我,我岂有不亡之理?”   老管家心里想着今日太平盛世其实仰仗太傅多矣,但太傅却一心躬省问罪,知道太傅心意已无可挽回。但他追随太傅多年,哪里舍得眼见太傅寻死,便将心一横,慨然说道:“老爷轻生求死,老奴却不能阻挡,以保老爷周全,已是失职过甚,又岂能亲为老爷献上白绫,目睹老爷惨死之状?因此老奴便先去一步,在下面为老爷打点装饰,弥补老奴生前失职之过。”说罢便奋力撞向了墙壁。   旬日之后,礼部以为太傅曾为帝师,又有大功于社稷,因此必谥文正了。   道德博闻曰文,靖恭其位曰正。生封太傅,死谥文正,自宋以后,千古文人的至高荣誉莫过如是了。   然而也正因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故而一向由皇帝亲自赐予,礼部也不敢妄请提议。因此,礼部便上书说太傅德厚功高,端恪襄顺之谥,俱不能概,奏请皇帝定号。   帝闻奏请,亦感念太傅生前功绩,流泪不止,说道:“遥想先皇平定北狄之乱后,太傅安民立政,民和神福。及朕即位,太傅持盈守满,佐相克终。朕牢记先皇训示,以父事之,唯愿太傅怜朕不智不明,竭心相佐。三年来,朕自觉受益匪浅,谁知太傅竟忍心于此时遽去,朕何其痛心!”说着,皇上的眼泪流得更加不可遏止了。   大臣们听了惶惑不定,但见皇上声泪俱下,悲痛不能自已,又俱都十分感动,称颂太傅文成之德,劝慰皇帝节哀顺变。   史书载:五月,策之薨,谥文成。   成,安民立政曰成,民和神福曰成,持盈守满曰成,佐相克终曰成。 第38章 尹呈(下)   尹呈(下)——人生漫如野,心空无一物   且说青梨小姐,自从皇上下诏欲立她为妃后,宫里其他妃子宫女听说她年龄既长,心里都有取笑之意。可皇上却仍然爱慕不减当年,为她做出许多任性不遵礼制的事情,群妃见了心里便忿恨了。   及青梨小姐进宫后,尚无显贵封号,人们只称她作顾妃娘娘。皇上挑选服侍她的宫女只见顾妃娘娘面容秀丽,气质端庄,罗衣璀璨,摇曳生姿,美得如天仙一般,心里难怪今上如此着迷。她们都在心里忍不住地赞叹,时常羡慕地偷偷欣赏顾妃娘娘的美貌,想像顾妃娘娘十八九岁年纪时的姿容体态。   顾妃也不见怪,待人接物总是温柔持礼,令人如沐春风,由衷感动。便是那些嫉恨她的妃子见了她的气质神采也深受感染,又见她从不恃宠而骄,竟觉得她其实是个全无可指摘之处的完人了。那些侍奉顾妃娘娘的宫女们便更高兴了,庆幸自己竟遇到一位如此美丽善良的主子。   然而时日一久,宫女们渐渐发现顾妃娘娘固然宜人可亲,但面对皇上却总是过犹不及,过分拘礼了。初时她们还只道是新妃娘娘初经人事,害羞所致,纷纷颂扬皇帝与顾妃娘娘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竟是深宫之中难得的感人爱情。可时间一天天流逝,顾妃娘娘的羞涩之情丝毫不减,而皇上总是经常地兴高采烈而来,却不能同样地尽心尽兴而回。   顾妃娘娘太拘礼了,与皇上相处时总是温婉有余,热情不足了。宫女们都在私下里如此议论着。   虽然如此,皇上对顾妃的爱恋仍是一如既往,未及一月便赐封号舒。舒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高兴地说道:“娘娘尚未进宫时,皇上便为您建造了这所宫殿别苑,如今又赐您如此荣耀的封号,可真是对您爱慕有加啊!”   舒妃娘娘听了却说道:“人生辽阔,漫如荒野,又岂止于一宫一殿呢?何况这心里若是空无一物,宫殿越大反而越是显得凄凉冷清了。”   那宫女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知舒妃娘娘在说些什么。她仔细琢磨,又觉得似乎在说皇上为她特意建造宫苑的这份宠爱还不足以安慰人生,但转念一想,舒妃娘娘最是克己知礼,进退有度,断然不会有如此贪婪的想法。   “唉,舒妃娘娘到现在还不知太傅已经故去了呢。皇上怕她伤心,教我们瞒着不许她知道,如此宠幸哪里止于一宫一殿啊?当真是教人羡慕啊!不过舒妃娘娘父丧尤不知觉,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那宫女在心里兀自想着,又现出怜惜的神情来。   舒妃娘娘也自顾自地出了神,没有在意到宫女的神情变化,想道:“言行轨物,唪事而迟曰舒。我因替父赎罪入宫,固然不敢有半分逾越之处,但与你相处时我总是拘束谨慎,却并非是完全因此了。宫女们纵不知晓,但你如今无缘无故地赐给我如此封号,可是知晓了那是由于我对你全然没有半点男女之爱的缘故么?如此,你对我的爱恋还会持续多久呢?你爱慕了我十多年,终于得偿所愿,心里想必定是喜悦万分的。可我这十多年却总是觉得负担辛苦,虽不曾嫁你,但却和嫁你无异,都再也不能得到他人的姻缘,追求自己的幸福了。”想到这里,舒妃娘娘情难自抑,便忍不住地流下泪来。   宫女见了想起刚才舒妃娘娘说的那些教人听不懂的话,以为自己惹恼了娘娘,深感自责悔恨,也急得流下泪来。   舒妃娘娘自知失态,忙拭去了眼泪,笑着说道:“我刚才闻到风里有槐花的香气。那槐花常是五月开得,现如今都六月多了,京城的气候才追赶上来,我心里感动,不关你事。”   那宫女听舒妃娘娘娘娘如此说法,心里顿时宽慰许多,想着既然舒妃娘娘喜爱槐花,便撺掇着舒妃娘娘去追逐风里的花香。   舒妃娘娘想起槐花的姿态,洁白素雅,晶莹如玉,禁不起那宫女的诱惑,觉得纵是徒劳也可安慰人心,便装扮一番循着花香漫步去了。可尚未寻到槐花,舒妃娘娘便见到一株桐花,早已凋零殆尽了。   忆昨别离日,桐花覆井栏。舒妃娘娘想起入宫前和父亲欣赏桐花的情景,又伤感起来。   为什么父亲这么久还不曾来看过我呢?他老人家如今已无须再理国事,弟弟和我都不在身边,想来也该十分孤苦寂寥吧。舒妃娘娘心里这样想着,想看槐花的意兴立时萧索起来,郁郁不欢地又回了宫苑。   第二日,皇上听说此事,便在别院之中另辟一花圃,从别处移来许多体态婀娜的槐树,花开联珠,串在柔嫩的枝条上,一经露水,便莹莹如玉,分外可观。   舒妃娘娘感谢皇上恩宠,时常陪着皇上欣赏,皇上十分喜悦。只是皇上不来时,舒妃娘娘自己一人却是绝不去看的。皇上听说后不免会错了意,暗暗心喜,想道:“她心里终于是渐渐地有我了,才会只和我一起欣赏槐花。”便又恢复了无限热情希望,忍不住地想去找舒妃多相处一段时间,只是时常想起太傅亡故之事时,又顿时有些心虚,脚步也踌躇不前了。   转眼间六月又已过了,槐花也早已凋零飘散。   按制舒妃娘娘是极难回家省亲的,不仅有诸多事宜需要安排,而且也相处不到几个时辰便又要经过许多繁缛的礼节回宫。   然而舒妃娘娘不知为何,进宫以后心里总觉得失落不安。她起初只以为是因自己对皇上全无情爱之意才会如此,过些日子生活归于安稳平静,自己不再忧叹爱情得失,这种不安自会消散。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时日愈久,她反而愈加想念家人,想要诉说心里的苦闷。但太傅始终不曾入宫来探望她,她终于忍耐不住,冒昧失礼地和皇上提出归家省亲的愿望来。   可皇上却说:“你虽然已经入宫,但皇宫之大,而我又忙于国事,竟仍不能如心中所愿,时时刻刻和你处在一起。如今你尚在宫中我便已受尽相思之苦,更何况你要出宫去呢?你既思念父亲,我便宣他闲暇时特来见你好了。”   舒妃娘娘听了很是感动,皇上见了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处理国事去了。   舒妃娘娘等了旬日,太监使者们只说太傅大人曾经政务繁多,如今想要脱离政治颐养天年,便免不了忙于交接权利公务,只待政务一了,落得一身轻松,便会常来宫中看望陪伴娘娘了。说完又安慰娘娘不必焦急,再耐心等待些时日即可,国家大事他们也是不懂的,但想来总是该处处小心谨慎,万万不可急躁鲁莽的。   舒妃娘娘谢过使者,心里却更加失落了。她想:“皇上对我太过恩宠,竟然连片刻的归省也不同意了。旁人总是羡慕不已,可是我不喜欢,这些过分的恩宠对我而言,反而变成了何等的烦恼啊!”   她身边的宫女也渐渐地不忍见她每日独处时如此烦恼的样子了,便说道:“前些时候还有槐花开得繁盛惹娘娘欢心,但如今花儿都谢了,奴婢们也不知道娘娘还喜欢什么。但奴婢们听说一年前宫里曾来了一名新乐师,各种乐器都是演奏地出神入化呢!皇上虽然醉心国事很少聆听,但宫里其他的王公贵人们听了都称赞不已,俱是十分喜欢的。娘娘若是闷了,不如也招他过来演些欢快的音乐调节心情。”   舒妃娘娘意态慵懒,便任手下宫女们招来那位乐师。   那乐师年纪轻轻,但因深受喜爱,地位果然不同一般,身边竟一直跟着一位宫女。且二人神采眉宇之间竟有几分相似,俱是清新可人。   舒妃娘娘隔着珠帘听他演奏音乐,果然觉得十分亲切美妙,便询问那乐师的姓名来历,要行赏赐。   许是舒妃娘娘太得皇上恩宠,那乐师又是第一次觐见,难得看到如此威仪,故而不免有些紧张,呆愣了半晌才颤声答道:“小人连声律,身边是舍妹声语。”   他已待在宫中一年多了,此时竟然还连参见娘娘,祝贺千岁之类的官话都忘了说。   舒妃娘娘似乎不满他如此态度,也半天不答话。许久之后,她才在珠帘后说道:“你奏乐的技艺确实是十分高妙的。你的妹妹本宫见了也很喜欢,不如就留在这里侍奉我吧,待明日本宫见了皇上,再许你自己任挑一位其他宫女服侍。”说着便让人赏赐了许多十分珍贵的器物予连声律,又唤了连声语入帘内问一些体贴的话。   “娘娘毕竟是宽宏温和的呢!非但没有怪罪连声律失礼,反而赏赐更丰于平常呢!”宫女们都在心里如此赞美爱慕舒妃娘娘。   舒妃娘娘在宫中数月,虽然受人爱戴尊敬,但却没有个贴心的人,总是孤苦的。此时得了连声语,整个人都活泛起来,甚至夜里也留着连声语服侍,经常趁着其他宫女侍从们都休息了,还在和她互相说些体己的话。此外,她也常常召来连声律,陪着连声语一起听他演奏音乐,不再像当初那般心心念念地想念家人了。   皇上听说后有些不悦,但又听太监宫女们常在背后说那连乐师和妹妹关系十分微妙,舒妃娘娘召见连乐师听曲时也多是因为连声语想听,便稍稍有些释怀了。他想,舒妃的母亲早逝,亲弟幼年失踪,而我现在又逼死了她的父亲,全然没想过会令她陷入如此孤苦无依的境地,她如今能在宫中遇到一个投缘的宫女,也总能消解些我的愧疚。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虽然舒妃平日里只和连声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但在皇上不来的夜里却总嫌话不够说。   舒妃娘娘说:“如今到了这般境地,不管皇上如何宠幸我,我总是处处恭谨的,即使想家也不敢多提归省之事。然而如今我进宫四五个月了,父亲却也始终不曾来看过我一次,想来他也是和我一般愁苦,但又谨慎害怕吧。”   连声语听了泪流满面,哭着说道:“小姑竟不知太傅早已在您入宫之夜就去世了么?朝廷葬礼所用的丧乐还是我哥哥奏的呢!”   某年月日,史官曾记:舒妃夜欲死,太医活之。帝惊闻大恸,急往探视。太医乃奏曰:舒妃有喜。帝大悦,舒妃泣而不语。 第39章 夜雨   原随野杯酒定计,连声律夜雨吹箫   “如今江湖势大,武当、华山为天下正宗,唐门、欧阳亦已历经数代传承,根基稳固,实力雄厚。且天下人皆闻皇上好武,一乡二里,开宗立派,设立武馆者又层出不穷,新兴门派如同雨后春笋。我曾见过唐门宗主其人,豪气冲天,雄心勃勃。如今唐门雄踞蜀中已久,蛰居不出,必有所图。皇上若不施压,放任自流,待日后时局动荡,朝廷恐将自食恶果。”   “皇上既听原公子之言,决心定武江湖,须由浅入深,循序渐进,不可冒然贪功。以老臣见,如今既有许多门派开宗不久,须趁其立足未稳,实力薄弱,及时把握这大好机会严令打压。或以政令相迫,或以武力臣服,必然势如破竹,无往不克。俟世人已知朝廷意向,不敢再贸然兴派,以武犯禁,便可大兴严政,挤压名门大派,世家望族。如此,禁武之策可成。”   “太傅所言不然。武林一脉,同气连枝。今新门小派虽立业不久,然溯本求源,一脉相承者甚多,若遇危难,同宗门派必不能袖手旁观。倘若其与名门大派有所勾连,因而求援于世家望族,碍于声名道义,那些名门世家亦必出手扶持相助。如此一来,朝廷非但不可循序渐进,反而须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江湖势力了。如此一来,不论胜算如何,均非上上之策。因此顾太傅欲先取小派,原某却言应先取大宗。所谓世家,传承必久,传承愈久,则痼疾愈深。所谓大宗,门徒必广,门徒愈广,则睚眦愈多。因此,今之名门望宗看似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实则各有沉疴,互有恩怨,内忧外患,无可消解。今皇上若欲取一大宗,其必孤立无援,世家名门袖手旁观,新门小派力不从心。待大宗一破,则小派自亡。如此,即原某为皇上所拟禁武之策。”   “世家名门纵有痼疾恩怨,然其根基雄厚,气数难消,岂可轻易撼动。原公子之言初听夺人耳目,细想不过夸夸其谈。”   “顾太傅所虑者,不过破敌之策而已。原某言,平江湖势,必江湖人。朝廷只需施以间计引发其彼此宿怨,便可置身事外坐收渔利。”   盛夏之夜,凉风习习,飞萤明灭,虫鸣不绝。一些闲暇又天真不谙事的小宫女只见流萤飞舞地可爱,便忍不住地去捉了那只最亮的萤火虫来,捂在手心里细细观看,却发觉它的荧光似乎突然黯淡下来,远不及未捉时那般明亮了。她们爱恋那星星点点的黄绿萤火,便又重新去捉更加明亮的萤虫去了。玩了好一会儿,渐渐有些累了,身体又微微有些细汗才作罢,坐在石阶上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傻话。   耳边虫鸣之声此起彼伏,抑扬顿挫,月光轻轻扫过庭院乔木的疏影淡痕。她们的话语渐渐平息下来,倾耳去细细辨听虫鸣,却觉得无论是知了青蛙,还是蟋蟀蝈蝈,其实都不过是一片聒噪,远不如无心时听到的一片杂音悦耳。可一旦陷入了仔细辨听的境地,她们再想故意地无心聆听反而做不到了,只有被那一片聒噪扰得烦躁不宁,终于懒懒地休息去了。   夜色渐深,风声如水,丝丝缕缕,尽带着湿凉之气。连声律吹了一段目下最流行的一首叫作《江湖夜雨》的曲子,沉吟一番便去求见皇上。皇上竟也尚未安寝,忆起曾经的往事来,颇有几分意兴萧索之感。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原随野一笑,眼神里已全无醉意。尹呈至今仍然记得他眼神里突然绽放出来的那种神采,简直和自己一模一样,全是对功业的渴慕。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他是什么时候就识破朕的身份来呢?似乎在他纠结顾太傅和宗统领的姓氏时就对自己随口胡诌的化名有所察觉了吧。尹呈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只顾和他谈得相得尽兴,直到后来竟都忘了问他何以窥破自己身份的。   “当年我在岳阳醉金楼初遇原随野,他和顾太傅辩论平定江湖之策,杯酒之间便已定计,仪态之潇洒,实在令人爱慕。想那时唐门仍雄踞蜀中,唐宗主野心昭昭,江湖人士多有目睹耳闻。而蓝家则远镇云南,兼握兵政大权,朝廷臣工亦常有非议讥评。然而唐门唐见风敏感多疑,蓝家蓝庭炤细致善谋,为人行事俱是小心翼翼,少有差池。我虽常常有心剥削,可也无可奈何。但他偏偏却能令平面上素无瓜葛的二人决心死争,谋划之诡,至今令朕叹为观止,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若是今日他仍然健在,朕何愁不能功盖千秋。”尹呈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连声律想到当初尹呈借原随野的请辞来构陷已遭嫌疑的宗谷辰,然后又借宗子羡之手反过来去追杀原随野,翻云覆雨,实在是太过无情。而此时尹呈却又是真心伤叹,他便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皇上为何当时定要杀他?”   “欺君之罪,岂可姑息!”尹呈的气势骤然又凌厉起来,浑身透着一股不可冒犯的皇室威严。连声律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问出这种问题了。   “慕容一族图谋窃国在前,朕才决意平江湖以除后患。而欧阳山庄声震两湖,欧阳父子更是被岳阳臣民敬若神明,可谓一呼百应。朕为江山计,为天下计,宁可错杀,又岂可轻易放过他们?可原随野却只因与欧阳水月有过一段私交便谗言料定他素重交谊,欺朕启用燕翎,必可兵不血刃拿下欧阳。可结果呢?欧阳虽破,却实属侥幸,直逼得朕以天子之尊下诏罪己。朕对他如此青睐厚爱,他竟忍心如此欺朕,不杀他何以证天威!”   连声律心里想道:“我虽只见过少君一面,可也知其重情重义。原随野用来对付欧阳山庄的计策在皇上看来颇有包庇念旧之嫌,可对少君而言却着实十分毒辣了。若说其有念及私交旧情之处,恐怕只在于找了一个粗鄙无知的鲰生小人来作了那篇拙陋不通的檄文吧。不过那句‘不举一事竟得赫赫声名,不诺一辞偏有浩浩随从’当真引人遐想。其形貌之昳丽,举止之诞漫,要至于何等境地才会有如此魅力呢?以至于后文所谓的什么废樵禁渔,也反倒令人记起《孟子》中数罟不入洿池,斧斤以时入山林的话来。至于兴楼建台,胁众共与贪逸乐,更是要陷北宋名臣欧阳修于何地哉!”   心念及此,连声律又禁不住伤感起来,但他毕竟出身于桃源慕容,并不敢轻易地现于颜色。   尹呈也察觉到自己刚才似乎有些失态,又想起原随野恶源既清,立止刀兵的遗言。他从未和原随野提过慕容起曾意图谋反的事来,甚至连顾太傅也没提过,天下间恐怕只有沈临渊才会心知道他当初禁武的决心所在吧。   当初景呈毓暴亡,沈临渊赶回雁荡山主事,竟发现景呈毓是自刎而死。怀疑之下,沈临渊便秘密查勘师父死因,终于隐隐得知当年的真相秘密。他不敢妄自做主,这才匆忙赶赴京师告知自己。   可现在就原随野的遗言来看,他似乎也隐隐知晓此事。慕容起死后,尹呈曾特意问过沈临渊,可慕容一族中并没有疑似原随野之人,他便更加猜不透原随野是如何知晓的了。   尹呈犹豫再三,又想到原随野当初离间蓝唐两家的诡计,终于还是念及二人生前旧情,决心遵他遗嘱了。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总不至于死后仍要欺我吧。尹呈心里想着,稍稍定了下身姿,问道:“连先生深夜见朕不知所谓何事?”   连声律的脸上绽放出奇异的神采,答道:“今下世间流传一新曲,名曰《江湖夜雨》。初听时只觉得曲声确幸欢悦,曲终后却不觉泪流满面。我反思之后才发觉尾调已由乐转哀,尽是些无奈凄凉才至于如此催人泪下。可这哀乐转承之处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一时之间,我始终不能发现其何时变调。最终我反复聆听暗记曲谱,仔细钻研才发现此曲全篇竟无处不乐,又无处不哀。只是上阙偏乐,可乐至极处却不贲不发,令人哀之。下阕偏哀,但哀至深谷又不叹不伤,反倒似乐。”   他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白玉箫,又说道:“请为皇上奏。”便吹起《夜雨》的曲子来。   一曲将罢,天外竟不知何时也下起小雨来,被宫灯映衬得幻灭迷蒙。连声律技艺高妙,尹呈沉浸曲中受到感化,先前盛怒凌厉之态一扫而尽。他用手轻触眼眶,将泪水忍了回去,说道:“果然是好曲。只是每每将至高潮处却都引而不发,悄然归于平淡,乐不能庆,哀不能伤,未免令人委屈。”   连声律答道:“凡人生活大抵如此,虽有悲喜交织,其实却都难已达到惊天泣地的极致,最终都只不过是归于平淡而已。然而如此勾连成一生,却又可歌可泣,足以令人伤咏感怀了。”   尹呈不置可否,只问道:“此曲便是连先生新作么?”   连声律叹了一口气,神情显得有些黯淡失落了,答道:“我正是因此而来,此曲乃是洞庭神君所作。我曾听说当世乐圣洞庭神君乐技举世无双,盖因其曾在皇宫大内三月,遍览古籍古谱。我心生仰慕,便东施效颦蛰居深宫,唯愿作出足以传世之曲,则此生足矣。可如今我进宫已有近三年,每每欲制新曲拟排忧,可曲成之时却心更愁,不知何时才可作出一篇传世佳作。近日我时常演练此曲方才渐悟,并非连某技不如人,而是不经世事,不懂人情,才作不出动人心魂的曲子来。因此,我此来是和皇上辞行的。”   “人各有志,连先生要走我也不便阻拦,只是不知连先生准备何时离宫?”   连声律看一眼窗外,夏夜的阵雨来势汹汹,雨点骤然变得急密起来,皱着眉答道:“便在此时。”   尹呈有些惊讶:“现在?那何不见令妹同来,而且如此夜雨,道路恐怕不易。”   “我和她终究是亲生兄妹。”连声律沉默了一阵,又说道:“她若是发现我已离去,定要出宫寻我,还请皇上先留她几日,再任她入世找我吧。”   尹呈略一沉吟,答道:“舒妃在宫中孤苦无依,目下皇子尚幼,不能言行,舒妃便全赖令妹相伴作陪,朕也是不忍令妹就此离走的。朕答应你。”连声律拜首谢过,不顾窗外的大雨,怆然一叹,便要离宫而去。   连声律一走,我必然也留不住连声语多久的,他们兄妹虽然悖于伦理,但总是同心同德,不离不弃的。尹呈心里想着,内心的情感忍不住地凄凉起来。他便又努力地去回忆自己平定江湖的武功来,却突然觉得自己刚毅勇决,平了一年多的江湖竟始终是逝而不尽的。   长无绝兮,春兰秋菊。自己虽然贵为天子,可这个天下却终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天下。宗子羡救父追凶,叶慕华勇闯桃源。天下何其辽阔,总会有一方天地属于某一位英雄,某一段传奇。苍茫大地,谁能独自尽占风流呢?   尹呈忍不住叫住连声律,说道:“原公子杯酒定计,连先生夜雨吹箫。此二事可谓朕至今两大快事,不如连先生临行前再为朕演一次《夜雨》吧。”   风声如水,挟裹着夜雨的湿气,箫声在深沉的夜色中弥漫开来。窗外的阵雨一番疏狂过后,应和着箫声又渐渐地归于淅沥无声了。 第40章 后记   《夜雨录》的故事结构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了,久到我都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最初的《夜雨录》其实是一个纯粹而传统的武侠故事,但时至今日,武侠小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仿佛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活力,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修真、或者穿越的故事。   也许是出于对那些修真穿越小说排挤掉武侠小说原有地位的不满,我始终不能从众地去喜欢这些类型的小说,总觉得它们的篇幅过于冗长,人设又高度同质化,情节似乎也鲜有新意。看起来确实会很畅快舒爽,但几经时日,便再也记不起或者分不清书中那些人物的名字和个性了。   我希望《夜雨》里的人能够让人们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的个性,还有他们那些能够稍稍温暖抚慰人心的故事。   从让人记住他们的名字开始,于是最终《夜雨》以这种纪传体章节式的形式呈现出来。小说里所有人的名字,我也极尽可能让它们好听而又同样富有意义。   全文原来一共十八章,而前后九章其实也可以分成上下部来看,前九章是从苏暗香到燕翎,后九章是从后延墨到夜雨。但由于每章字数太多,大多在7k到8k字之间,也有6k和11k字的。为了能够持续更满一个月,贴文的时候特意又把每章分了上(中)下,并另起了副标题。   当然,这些操作并没有什么用,而且操作过程也极其痛苦。因为原文基本上每章都比较独立,一章完结,并没有留下什么吸引人的悬念。而中间的过程我也基本上避重就轻,所有的描写叙述显得都是如此的云淡风起(wu liao zhi ji),不仅找不出合适特别好的节点断开,还直接导致每章的下半部分还要提一段前情提要,以连接下文内容。   果然是没什么用还极其痛苦的操作。   说回人物的名字。 第一章 是苏暗香,它的意义小说里已有过说明,此外作为所有故事的开始,潮流涌动,暗香苏起,倒也颇为适合第一章的标题。 第二章 是蓝庭煜。庭煜,字面上大概就是满园光辉,门楣荣耀的意思,很符合现实人们取名的习惯和愿望,也契合第二章众多人物首次出场令华山满座生辉的内容。而云南蓝家父子三人,蓝庭炤和蓝庭煜名字意义相近,显是火字兄弟辈;蓝谨臣的名字则是后面对蓝家被诬谋反的一个解释吧。   与蓝家相对的,唐门的三位公子唐见风、唐听风和唐嗅风则是风字辈。唐听风谐音躺听风,而章节相应的内容也大都是那一章的主视角们在竹海听说来的风评消息。躺听风吹林,卧看雨打叶。   除却唐门和蓝家,还有另一人丁兴旺的家族便是燕图北将军府。燕翊和燕翔都寄托了燕将军对他们能够展翅高飞的愿望,而燕翩翩则体现了燕将军后来的护犊之情,只希望孩子快乐无忧了。至于燕翎,翎本意是指鸟翅膀或鸟尾巴的羽毛,后来泛指羽毛。显然,燕将军本意是取鸟翅膀羽毛的本意,希望燕翎就像是哥哥们腾飞的双翅上的一根羽毛,能够借助他们丰满的羽翼,不必在战场搏杀便翱翔九天。但作为第九章 ,翎则是取鸟尾羽毛的意思,暗示它是《夜雨》上部的结篇。   而前九章其他诸如殷无伤的名字,除却小说里说的那样,还谐音应无伤。燕翊虽死,燕翔却依然活着,而且七年之后一家团聚,也应是无伤的。   沈临渊谐音身临渊,符合沈临渊的人设处境,也暗示了章节内容的苏暗香之死。   原随野则表明后面人物最终的归宿,也暗示萧潜不该过分固执,早应斩断无妄的情丝随野而去。   而萧圣手父子三人,萧圣手名萧铖,金字辈,萧潜萧渊兄弟二人则水字辈。五行金生水,也符合他们的父子身份。而潜渊二字取自潜龙在渊,也算是暗示我其实对萧渊更加偏爱吧。   至于连声律和连声语兄妹,除了表现二人的关系和志趣,也暗示他们才是连接上下部,并最终作为结局引出《夜雨》一曲的线索人物,而律字也算是连声律对自己这段兄妹不伦恋的克制吧。   下部后九章(未拆解上下的原文版本)从后延墨到夜雨。后延墨这个奇怪的名字已经明显地表示是续作了,夜雨则是归总一章,并非人物姓名了。   宗谷辰谐音宗古臣,指其一片诚臣丹心,算是对其被误解的暗示(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折?大概是因为我实在不喜欢把东西说得太过明显吧)。   叶慕华,这个从梁羽生先生那里盗来的名字,华可指华山,可指荣华,都符合叶慕华的人设。而华古字同花,叶慕花,连声语便是叶慕华心里的灼灼桃花吧。可是,叶花之恋何曾有过圆满的结果呢?常见落花逐流水,不见叶上不落花。   顾践厘,最后变成了巴山顾道人,一个经常出现在古龙小说中,却没有过任何正传描写的人物,却莫名引起了我极大的向往和好感。大概是源于他那好听的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吧。在此我妄自为其人立前传,也算是表达一下对古龙先生的喜爱和敬意,其他古龙以及顾道人的粉丝们,如若不喜欢本篇中为顾道人设定的前半生经历,还请多多包涵。在传中,他作为一个优秀的杀手,行动做事自然须谨慎小心,践行守则毫厘不差。   慕容起,慕容一氏篇中已有说明,起字也不难解。明子虚,还是明子绪,篇中都有说明。   凌束云,长辈们所寄托的希望自然是期盼他能凌空而起,可束苍云。然而最终的束云公子,其实不过是一片凌空高挂的被束缚的白云罢了。   最后的尹呈,皇帝的化名,其实并无深意,竖着写的君王而已。还有一直没提的楚剑辞,楚辞中的剑。   人物名字的意义大抵如此了,他们的故事着墨或多或少,但在我心中都是同样的偏爱。虽然很多人最后写崩了,或者并没有写好。比如原随野,比如明子绪,还比如后延墨。   《夜雨》里几乎所有出场的人都有明确的身份家族和背景来历,唯独原随野没有。我原本是想把他塑造成一个传奇而神秘,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令人向往尊崇的角色,就像新加的副标题里说的那样,尹呈见公瑾,水月拜扶苏。   但最后显然并没有成功。   如果说前九章上半部的主角是欧阳水月,那么下半部的主角其实是明子绪的。明子绪其实和欧阳水月有一种一脉相承的个性,他和欧阳水月的两种结局算是对同种感情的两种选择。如果水月不死,他就会成为另一个明子绪,如果花飞雨不死,她和明子绪就是另一对水月公子和拥雪夫人。   所以说,水月是深陷感情的一种结局,明子绪是超脱感情的另一种结局。我想呈现的明子绪是一个超然物外,博爱无极的形象。但显然,我还是太年轻了,没有那么深的人生颖悟,也没经历过足够多的感情世故,写不出那么超然的形象。   当然了,其实水月的深情也没写好。当时苏暗香之死写完后,正好到了傍晚,夕阳残照,我心中难过了好久,以至中间又停止继续创作了一个星期。这是我自己当初也没料到的,因为那时我心里最喜欢的角色还是水月,明虚和原随野。因此,我觉得到了写水月之死时我会更加地难过。   但后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过。   至于后延墨,这个角色已经几乎被我写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了。虽然明子绪找到真相的方式是通过他。   当然,写到后来也出现了一些我原本并未考虑周全,早已设计好的角色,竟意外地获得了我莫大的喜爱和好感。比如说凌束云,比如说尹呈,还比如说顾青梨。   凌束云真的令我有些意外,原本我只是想借他交代一下叶慕华和沈临渊闯入桃源的结局就好了,谁知写到最后他和阿若的感情竟也有些小感动和向往。   这果然是一部打着武侠幌子的爱情小说。   尹呈是皇帝的化名,他的出场最初只是为了给原随野发挥他开挂人设提供一个平台。可惜,原随野崩了。但是,好在尹呈却莫名的在我心中留下了更丰满的形象。《尹呈》一章中,套路和前九章极其相似,选一个或两个其他的主视角,然后侧面写一下章节标题出现的人物。尹呈在他的那一章节,政治成果都是通过顾策之顾太傅之口说明的,而他的政治手段则体现在他在朝堂之上的一番谈话和朝臣的反应上。   或许有人会觉得尹呈和其他角色相比不够坦荡,但是,我却高兴我竟意外地写出了一个智慧果断的皇上形象。虽然从一些角度来看,他做了很多错事,但在我心中,年轻的贤君便是如此吧。刚强奋进,敢决果毅。   顾青梨最初的定位其实和凌束云一样,也只是用来表现一下顾策之的结局而已。只是写到最后,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对她过于残忍,也因此对这个角色充满怜爱,念念不忘。   这果然又是一部打着武侠幌子的爱情小说。   说完了他们的名字和人设,接下来就是他们的故事了。   我已经说过,这是一个成型已久的故事,久到那时候我还一直打算用传统常规的叙事方法去写。其实之前也动笔写过几次,但每次还不到一万字便写不下去了。原因是总觉得自己写出来的对白太过中二,令人不忍直视。因此,明子绪和慕容起这两章是我写的最痛苦的两章,全篇最初的想法就是通过他们俩人的对话,从而揭示出所有的真相。   后来,我终于找到了这种起码让我自己不再觉得那么中二的表达方式,但故事叙述的连贯性便被打破了。而且,我最初是想写成一部带有悬疑推理元素的武侠小说,因此十分要把握好节奏和线索的抛出。但采用如今的这种方式,显然,悬疑推理元素崩塌了。前九章,尤其前三章,我身边很要好的朋友都没耐心看下去。而后来真相的揭示也几乎全部突然就爆发式的集中在了明子绪和慕容起两章。   所以,这果然又又是一部打着武侠幌子的爱情小说,什么武侠、推理、悬疑元素体验极差,整体故事的发展张弛毫无节奏感可言。   当然,就像写人物设定一样,故事也有意外的惊喜。虽然我没有写好整个激动人心,波澜壮阔的江湖与庙堂之争、前朝与新朝之争的大故事,但每章的一些日常小故事总算还能让我觉得宽慰一些。我希望那些小日常,小故事也同样能给大家带来足够的抚慰和温暖。   当然,在给大家带来温暖与慰藉之后,我希望还能留给大家一些能够回味的东西。不需要深刻,只求能在回头一想时能够发现一些小的惊喜。   比如拥雪夫人夫人之死。我有朋友责怪我无端地将她写死,夏拥雪,多么美好多么令人舒爽的名字和人啊!是啊,夏日里的冰雪固然令人贪恋,神清气爽然而,你又何时见过在夏日里长存的冰雪呢?何况我早在前面已有暗示,此事也并不算突然。   重逢的夜里,少君莫名地想起“莫对月明思往事”的诗来,觉得十分不吉。   损君颜色减君年啊!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夜雨》里所有决定性重要的事件都没有直接描写,几乎都是发生过后,通过消息的传播,人物的谈论而交代的。如此便会在事实的真相与传播的信息之间形成误差,就像苏暗香一身疾病,对外只说是贪赏梅花冻了身体,实则却是逃亡之时为保雨蝉被大雪所覆。景呈毓只许弟子对外宣称暴病而死,实则却是为了□□,愧疚自己未能照顾好结义兄弟的孀孤自尽而死。   这些谎言的背后,都是如此温暖而善良的真情和事实。当然,小说里也还有许多背后是阴谋与诡计的谎言。但我希望信息如此发达的今天,所有谎言的背后都是一个温暖而又需要保护的真相,而不是自私自利的互相攻讦和吸引眼球的无良曝光。   这也是《夜雨》里几乎所有人都自带一股君子之风,没有大奸大恶的反派的原因。当然,现实世界中其实并不乏奸险邪恶的真恶人,但在我的小说故事里,我想呈现给大家更多的是这个世界的温暖和光明。   还有朋友和我说,《夜雨》全篇各章的人物视角转换太过频繁,就不能设定一个能始终贯穿全文,亲身经历一切变数,从而带来大家找出真相的主角么?   当然能,只是我觉得现在《夜雨》所呈现的视角似乎更符合现实中的我们。或许你并不平凡,更或许你名震一方,但这世界上很多大事依旧和你没有直接的关系,你并没有契机直接参与,更无从改变。只能在它们发生时安静美好地享受自己的生活,事后通过各种渠道去了解,然后根据事件的影响去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让自己过得更好。   这便是《夜雨》里没有一个特定主角的原因。这世上的事情如此繁多,又有谁能亲身参与到每一件事情之中呢,还在每件事里都担任主角呢?   蓝唐之战中,蓝家和唐门是主角,拥雪山庄败落中,水月和燕翎便是主角,众人闯入桃源时,叶慕华,楚剑辞和萧潜,甚至沈临渊、顾践厘是主角。   数风流人物,天下何其多啊!我们每个人都是主角,又都不是。   这世上没有人会是上天独宠的天之骄子,因此,这世上所有好的资源也绝不会被一人独占,成功的途径便不止一条。   因此,苏暗香获知真相的途径是直接面见景呈毓,沈临渊、尹呈获知真相的途径是依靠景呈毓的遗物和自己的推断追查,明子绪获知真相的途径是通过后延墨直接面见慕容起,而萧潜、楚剑辞等一众世人则依靠沈临渊故意放出的消息和不懈的坚持追究。   没有人拥有绝对的资源掌控一切,皇上尹呈也不能,只有原本被我设定成这样一个定位的原随野能。   于是,最后他被写崩了。   《完》   附每章副标题:   苏暗香:   虎踞欧阳庄,雄异暗香楼。   闻君偏爱梅,可知桂花香?   蓝庭煜:   恰英雄少年,自古惺惺相惜意;   逢满座嘉宾,却听铮铮刀剑鸣。   连声律:   夜露承情,燕无痕乘风望月;   玉箫传意,连声律携侣同游。   殷无伤:   名剑风流含星动,   宝马飒沓故人来。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沈临渊:   莫对月明思往事,   倚梅吹雪添君颜。   往事云烟尽,暗香随风轻。   原随野:   还君含星剑,犹记承影堂。   世有佳公子,水月拜扶苏。   尹呈见公瑾,雅量高丈夫。   (这里中下的副标题最好应该是“世有佳公子,雅量高丈夫。尹呈见公瑾,水月拜扶苏”。但为了配合章节内容,所以将句子顺序作了调整)   薛鉴湖:   奇行伟志真豪杰,敢以刀斧导人心。   凌波踏浪洛神舞,玉指犹凉残局生。   唐听风:   躺听风吹雨,笑谈人死生。   微躯归尘土,奇志待后人。   燕翎:   白日畹晚,明月销铄。   君子之泽,三世而竭。   后延墨:   鲜衣怒马少年意,和光同尘道人心。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宗谷辰:   燕无痕雪夜离家,   宗子羡千里追凶。   叶慕华:   桃源现世聚豪杰,   暗室迷烟困群雄。   顾践厘:   谦谦君子叶慕华,   落落出尘顾道人。   慕容起:   昔日之芳草,今直为萧艾。   十年复国计,一念俱成空。   明子绪:   情深绵长,道心无量。   天地无终极,人命如朝霜。   凌束云:   卓尔不群自难能,群而不俗方可贵。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尹呈:   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   昔慕荀文若,今伤顾策之。   人生漫如野,心空无一物。   夜雨:   原随野杯酒定计,连声律夜雨吹箫。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好开心!(kai xin ge gui lei!zhe me can dan de shu ju ye you lian kai xin???)   非常感谢追完文的小天使们,能容忍如此没有激情起伏的淡文,换做我自己或许都做不到。。。   话说,大家要不留一下自己比较喜欢或者印象深刻的角色吧,毕竟里面这么多人,想听听大家的看法。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